第2章 孙悟空 武松,和村上春树
凉风起天末,君子意如何?
这是杜甫写给李白的诗。可惜杜甫不能对着微信,点一下发送,然后隔了好多山和水的李白就顺着手机的声响,感受到老杜掏心掏肺的温暖。
可那又怎样呢。李白本来就是浪子。他可能根本就不在乎,隔了山山水水的地方,有个小他十一岁的人,依然在念叨他。
思念一个人,他又无从知道,这种情绪,就凝结成了诗。今天,一秒钟,“我想你”三个字可以穿越高山大海,到达地球上的任意角落。诗因此毁了。杜甫不会赤裸裸地告诉李白我想你,他只会说:天边的凉风生起了,我的君子,不知你现在怎么样。
张九龄知冷知热得多。无须手机,无须任何通信工具,张九龄就知道,在海上的明月生起时,有人和他一样,对着遥夜燃起相思。他踌躇着要把相思捧在手里赠给谁,却无从拾起。
不过,在北京这个燥热的夜晚,压根儿没有什么天末的凉风,也没有海上的明月,只有没完没了的蝉在鸣叫。鸣叫声里,我很焦虑,离职手续迟迟办不下来。我妈从我两周没更新的日志上,看出了端倪。她没直接问我,只是悄悄告诉我爸,我好久没更新了。
哪有心情更新,烦死了。
焦虑也不是没有好处,可以让自己明白自己很平庸,很衰。衰到遇见不顺心的事,依然抓狂、焦躁、愤怒。总之,一切该有的症状都不缺。不会因为平素多翻了些佛经,知道些禅师名号,就能抚平。
有一些病痛,也不全是坏事。像偏头痛、胃疼、失眠、梦魇,有一样,偶尔小小造访,挺好。会让你在活泛得要飞起的时候,“扑腾”来那么一下,跌在地上栽个跟头。于是明白,人生还是蛮多瑕疵和遗憾。
六道众生中,一种叫阿修罗。他神通广大,却不能不每天遭受痛苦侵袭。每顿最后一口,会化成青泥。我想,这是阿修罗的殊胜因缘吧。否则他就不如畜生离佛更近。畜生短寿,一头猪,一只狗,很快就寿终,若投生为人,还有机会听闻佛法。但阿修罗太长寿,又有神通,如果察觉不到缺憾,就永远不会懂得什么叫哀愍。
地铁里,有许多卖唱乞讨的人,地铁口,有脊背长着脓疮的乞丐。这是城市的缺憾,入口的青泥。阿修罗们都应该尝尝这青泥。阿修罗的转世,很容易堕入三恶道。就像某个一手遮天的人突然被带走,被通报,剩下六百块月租的豪宅对着珠江寂寞。
孙悟空其实是阿修罗来着。阿修罗生性好斗,很难调伏。《金刚经》里,释尊问须菩提:云何应住,云何降伏其心。问到了阿修罗的痛点。阿修罗心总摇动,不能安定。这叫掉举。对治的办法,除了修习奢摩他,还有头陀行。
武松,就是头陀打扮。武松和孙悟空有个共同点,都是行者。行者就是头陀。玄奘叫“杜多”。我私下会把村上春树也归入武松和孙悟空的行列。因为他是个跑步爱好者。孙悟空和武松也是。
跑步有个好处,可以把烦恼抖落,就像抖落衣服上沾染的灰尘。行者就是靠暴走来抖落烦恼的。在暴走的时候,旧的灰尘会抖落,新的灰尘会沾上。但只要你始终在暴走,就没有哪一粒灰尘会永远沾在你的袍子上,总有一天,袍子会破,带着最难跌落的灰尘一起离开。
烦恼也叫客尘,像灰尘一样的客人,寄居在你身上。头陀梵语里意思是抖擞,把烦恼抖落。通过永不停息地暴走,苦行,让狂躁的心随着肉体的疲惫,安息调伏。头陀是最苦的修行方式,以乞食为生,永远衣衫褴褛,常坐不卧。崔健歌里唱,我要从南走到北,还要从白走到黑。这是头陀唯一的工作。
地铁的电梯扶手上,布满了油垢尘泥。纵然有清洁工半夜擦拭,也近乎徒劳。只需早上头班地铁过去,每一寸扶手上又会重新蒙上油垢尘泥。不过,接下来数以万计的行客匆匆穿过,污垢似乎也不会再增加多少。就像一个人心里能装下的烦恼总有限,电梯扶手上能承载的尘垢也有限。
什么无限呢?潜藏在内心的恨和爱,像无底的深渊,无涯的大海。在无限爱与恨的侵蚀间,人慢慢老了。离开这个世界。暴走得不见踪影。
对孙悟空这种人,最好的生活方式就是让他一直暴走在取经的路上。哪怕有了筋斗云,还是无法逃脱一辈子暴走的命运。孙悟空刚从菩提祖师那儿学会筋斗云的时候,周围人都说,猴子这下可厉害了,可以找个好工作,去当铺兵了。铺兵就是快递小哥。明朝取消了马递,所有快递,都靠两条腿狂奔。
不知道孙悟空听到这种赞美会怎么想,但我会想起自己刚本科毕业的时候,在郑州一家民企干,工作是给出来走穴的老师端茶倒水。有个郑州八中的数学老师,刘正峰,一节课超过我们一个月的薪水。我向领导提议,说应该培养自己的师资队伍。同事笑了,说王路的理想是成为第二个刘正峰。
孙悟空后来果然成了铺兵——很称职的快递猴,把天竺的佛经运到中土。可我并没有成为第二个刘正峰,依然因为工资太低向领导提出了辞职。
有朋友写日志说,去年这时候,找不到好工作,也没考上博士,就复习再考。备考的日子枯燥,压力很大,于是开始跑步。每天四十分钟,七八公里,习惯后觉得还能跑,就加到五十分钟。五十分钟到了,心想不如凑足十公里,到了十公里,又干脆凑够一小时,就这样,一次次超过之前的纪录,跑了半程马拉松,又跑全程。
他说跑步是一件很奢侈的事,需要投入时间、精力、体力。他还想玩别的项目,游泳、骑行、摄影,但人生太有限,单跑步就够玩一辈子了,他说真搞不懂为什么那么多人会放弃生命。
我听了很赞叹。铆足劲儿去干一件事的人,往往值得赞叹。时间和功夫是硬通货,摆在这里,再说话就有底气。不需声张,力量就在。我受了他的鼓舞,也下了个跑步的APP。但没有跑,因为不喜欢,只喜欢暴走。每天也能暴走十公里。
我在小区暴走,见一群小孩爬栏杆。我走到栏杆旁,奋力拍了两下。有个小孩跑来问我拍栏杆干吗,我说玩。我不能告诉他我在模仿辛弃疾。他还小,还没发育到能理解“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但也许他知道“损坏公物要赔偿”,于是问得理直气壮。我忽然想,不知道辛弃疾拍的栏杆是不是公家的?
小孩毫不客气地问我几岁。我说二十六,他点了点头。旁边另一个小朋友说,明天去海腚玩,我说不是海腚,海没有腚,是海电——何矮,海;的一安,电。小朋友说:何矮海,的安电。我说不对,的一安电,的安是蛋。
这种对话让我觉得生活还是有意思的。虽然天末的凉风没有生起,北京的夜晚依然燥热,离职的手续依然让我狂躁,但沿着铺满灰尘的小路,暴走还可以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