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洪渊全集:汉语红移·理论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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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叶芝:丽达与天鹅,神的灵智与野性的力

任洪渊词典

尼采宣布的讣告

基督后的基督教的死亡 前基督苏格拉底们的死亡

世界为21世纪空场 静场

叶芝的梦,其实就是他天生的爱尔兰冥想。不同于东方的佛境或者禅境,他的种种占星、通神、招魂、炼金,都通向自己的灵魂。在叶芝“私人的、回忆录初稿、不适合发表”的《自传》里,他对那些与灵魂对话的秘籍、秘传、秘仪,似乎比对人文的典籍更为倾心,也怀有更深的虔敬。在某个出神的或者入神的时刻,他真的会在一个什么象征物上看到大漠、岩洞、巨人等怪异的幻象。他相信所谓宇宙的七大元素,为了取证自己身体的七个部位与天的七星、声的七音、光的七彩对应,他甚至不惜苦行似的折磨自己的七个感官。这已不是对什么感到神秘,而是生命的神秘本身。

叶芝冥想的最明丽的瞬间,都是被毛特·冈妮与丽达的面影照亮的。而且毛特·冈妮与丽达是同一个美丽的面影。从青年时代的《当你老了》,到老年的《在学童们中间》,中间隔着六十个皑皑白雪的冬天,叶芝从她的青春遥望她的白发皱纹,毛特·冈妮与丽达始终是形与影、影与形。这是一瞬间的千年相逢:“我从来没有想到会在一个活着的女人身上看到这样超凡的美。这样的美属于名画,属于诗,属于某个过去的传说时代。苹果花一样的肤色、脸庞和身材有着布莱克称为最高美的轮廓之美,因为它从青春至老年很少改变……”〔19〕

1926年,叶芝访问了华脱福特的一所修女学校。学校门旁一棵栗树的花瓣撒落在他的身上,校园里无数闪动着天真的眼神投向他。这是一种至深的触动:离开了流波的眼神——顾盼的眼睛在哪里?离开了缤纷的花朵、摇曳的枝叶——花时烂漫的栗树在哪里?离开了风一样回旋飘举的节拍、韵律、舞姿——舞和舞者又在哪里?而且,如果没有自然与语言自足的丰富与变异,又哪里是毕达哥拉斯的数,柏拉图的理,亚里士多德的逻辑?一句话:离开了毛特·冈妮的美丽——美丽的丽达在哪里?!

任洪渊词典

爱尔兰冥想 毛特·冈妮与丽达同一个面影

对于叶芝,毛特·冈妮是丽达美丽的今天,丽达是毛特·冈妮历史的美丽。穿过被她的面影灿烂的无数瞬间,叶芝在老年洞见了生命“大记忆”的辉煌。不是什么晚成的大器,也多少不像艾略特说的那样,“他不得不等待一个晚来的成熟,以表达早期的经验”。〔20〕不,叶芝在老年才成熟了他的青春:一个被老年的银辉返照的青春。凯尔特黄昏的叶芝,返照了他的早晨,而早晨又同时把黄昏映照成第二个早晨。他有两个早晨的黄昏,难怪他老得那么漂亮。

当丽达是毛特·冈妮的时候,她就是他的“飘着白色花影”〔21〕的爱尔兰,民间传说的爱尔兰,自治运动与1916年流血的爱尔兰。毛特·冈妮使叶芝没有失去自己的土地与年代。叶芝的那些闪过毛特·冈妮身影的诗行,是爱尔兰边界的一段抒情的延长。

而当毛特·冈妮是丽达的时候,她就是他的希腊,大欧洲的希腊。此刻,贝雅特丽奇神话转换成了毛特·冈妮神话。在丽达的面影与毛特·冈妮的面影重合的神奇的瞬间,空间和时间失去了原有的维度与向度,好像时间的隐藏突然变成了空间希腊一览无余的俯瞰。

任洪渊词典

毛特·冈妮是丽达美丽的今天 爱尔兰边界抒情的延长

世界在叶芝的“灵视”(A Vision)中:生命“大记忆”(Great Memory)先在的构想,构成时间的历史,两千年又两千年的周期循环;构造空间的物质性,一些遗址遗迹遗物,或山或水或城。叶芝1920年的《再度降临》、1928年的《驶向拜占庭》、1925—1928年的《丽达与天鹅》,重新结构了他“现在”视野里的时空全景。他的视线,迟疑地从基督重临的橄榄山开始,缓慢地移过中世纪圣城拜占庭,最后长久落在丽达与天鹅戏洽的欧洛特斯河上。对于叶芝,橄榄山、欧洛特斯河、拜占庭城,是空间的位置,更是时间与历史的距离。一眼望过橄榄山一欧洛特斯河一拜占庭城,叶芝似乎一下把时间的深度变成了空间的高度:一个把历史尽收眼下的高度。站在这个没有凭依也不必登临的心造的高度,叶芝望穿过去的一瞥也望尽了未来。

看来,比起绘画的空白,音乐的休止,舞蹈的停顿,雕塑造型的负空间,语言的沉默与意义出位更能洞开无限与无穷。一百年间,尼采和他后面的几代哲人“形而上”重步希腊,而欧洲精神越过罗马重返希腊的两千年的历险,留在叶芝的诗里——这就是思所不能取代的诗,这也就是艾略特与乔伊斯所不能取代的叶芝。

叶芝的《再度降临》当然不是在上帝死后的世界呼唤上帝。这里,把The Second Coming译作《再度降临》无疑比译作《基督重临》更接近叶芝。其实重临橄榄山的是叶芝自己。并且,他把《新约·马太福音》里“日黑”“星坠”“群鹰逐尸”与“万族哀哭”的末日预兆,改写成文明濒死的前兆:狮身人面兽,以它那如太阳垂死眼神的巨大空洞,漠视着沙漠化世界的空旷与食尸鸟阴影乱飞的死灰的空虚。末日降临的竟然不是人子,而是兽:

是何种猛兽,终于等到了时辰

蹒跚倒向伯利恒,以待降生?〔22〕

野兽的身躯终于向前探出了人的脸,而人的脸后却永远摆脱不掉野兽的身躯。叶芝等候的创世的新人类也仍然命定是人兽同体。人的第一自然性——兽性与人的第二自然性——理性的冲突与生俱来。而这别无选择。

任洪渊词典

丽达是毛特·冈妮历史的美丽

时间的隐藏 变成空间希腊一览无余的俯瞰

连叶芝自己都被这几行诗震慑了:橄榄山救世的福音,通过他的嘴传出的竟是乱世的咒语。但是,斯芬克斯“死亡之谜”一旦响起,俄狄浦斯的回答,理性的第一个回答,便世世代代一再重新发出:“人!”于是叶芝开始了他《驶向拜占庭》的永远不能到达的远航,去寻找人,寻找人的“古希腊时代金匠所铸造/镀金或锻金那样的体型”。直到叶芝望见丽达裸浴的欧洛特斯河水,他才感受到了史前生命原动的剧烈震撼。在丽达银河一样流溢的媚惑里,宙斯化身的天鹅的白羽,扑击,煽动,颤栗,狂喜的痛苦。诞生了海伦与克吕泰涅斯特拉的美。特洛伊城的毁灭。阿伽门农一夜覆灭在克吕泰涅斯特拉怀里的千里凯旋,以及阿喀琉斯顷刻倒卧在自己脚踵里的骁勇的一生。阿喀琉斯无敌的生命强大到只有自己是自己的敌人,只能自己战败自己:他的脚支撑的伟岸,被自己的踵颠覆。强悍的原始生命力,丽达——

她是否在吸取他的力量时,也连同吸取了他的智慧?〔23〕

这是叶芝的“丽达预言”(Annunciation):她的美丽、天(宙斯)的灵智与兽(天鹅)的狂野的力量,三者的和谐一体将孕育再一个两千年的文明。人?兽?神?人性中的兽性?理性?神性?无论是在个体生命史上还是在整个人类文明史上,苦难,在人自身;拯救,也在人自身。

任洪渊词典

叶芝的“丽达预言”

她的美丽 天(宙斯)的灵智与兽(天鹅)的狂野的力量

孕育再一个二千年的文明

叶芝在丽达身上看到了他的“希腊的诞生”。在《幻象》中,他说:“……这使我记起,在一座斯巴达式的神庙,庙顶至今还悬挂着一个未孵化的‘宇宙之蛋’,那是传说中丽达留下的一个圣迹。至于已经孵化的两个蛋,一个产生了‘爱’,另一个产生了‘战争’。”叶芝在这里说出了“爱”与“战争”,就是高贵地不愿说出那第三个字:“性”。供祭在斯巴达神庙的丽达与天鹅的第三个蛋,仍然是一个生的寓言。它将诞生什么?在这个生命力衰微的时代,如果它能够孵化。

谁又能够孵化它?那些希腊人的生命力狂放得如此源源不竭,以至于特洛伊的胜利只不过是奥德修斯又一次远征的起点。一次胜利远非终结。生命没有凯旋。他不能停止在一个阶段。十年血战的伊利昂毁灭在他的背后,他又出发了。

又是十年漂泊的浪。奥德修斯开始漂泊,海就停止漂流,希腊的岸总是在他的身边,她,家园,故国,都随他漂浮。

奥德修斯归来,新的一代已经长大。风华正茂的一代正在向他的永远美丽的珀涅罗珀求婚。她,家园,故国——属于谁?属于年老的奥德修斯还是属于新一代的求婚者?珀涅罗珀搬出了奥德修斯二十年尘封的弓、箭,并在地上一线插下十二柄大斧。过去,正是在这张弓上拉满的奥德修斯青春的魄力、激情和血性征服了她。现在又是一场生命力的挑战和较量:谁能像当年奥德修斯一样,开弓一箭射过十二柄斧孔,故国,家园,她——就属于谁。千钧重的弓。可怜,他们竟没有一个能够拉开青年奥德修斯的弓。他们一个接一个在弓前不战自败。还是年老的奥德修斯拉开了自己青年时代的弓,一箭从十二个斧孔飞过。在奥德修斯的又一届青春面前,未老先衰的一代纷纷倒下,轻轻倒下,没有他们的父辈倒卧伊利昂战场铿然落马的回声。

任洪渊词典

生命没有凯旋

奥德修斯开始漂泊 海就停止漂流

而我的西施范蠡呢?顺便说,也许只有我的西施的战争才能与海伦的战争比美。这是公元前的两场同样红丽的战争。特洛伊城下喋血的十年与越王城囚室里尝胆的十年,同样是人无畏与坚毅的极致。攻陷特洛伊城的木马与洗雪会稽国耻的人质,同样是人最高的睿智与谋略。血高涨的意志与胆浸透的意志同样不可摧。通向胜利的路,在古希腊与古中国都只有一条。但是胜利却改变了方向与进程:两种文化在公元前就预示了不同的走向。对于西施和范蠡,生命仅仅是一次胜利的实现。所谓的功成身退。一生,一个起点,一个终点,一个阶段。没有第二度的更不用说第三度的开始与完成。当奥德修斯与珀涅罗珀相对穿过地中海的十年风浪相逢在第二次青春的时候,我的西施范蠡从江南烟波回到烟波江南,添一分水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