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20世纪的象和隐喻
任洪渊词典
中国诸神死于人间诸侯青铜的兵器
怎么会有像神那样生活过的童年记忆
青铜的禁锢在活着的中国人身上 越过青铜
我们生活在双重传统中——古老的东方文化传统与被西方主流语言德语、法语、英语、俄语改写的现代文化传统。双重的传统反而断了传统。一边是不能回归的东方——我们已经是不能归宗的异己的自己;另一边是他乡的西方,我们又始终是陌路的他者的他者。但是被传统复写与被西方改写的时代已经过去。应该是由我们双重改写传统的复写并且改写西方的改写的时候了,在我们的历史空间、地理空间,在我们的汉语空间。
尼采1900年辞世。但是,他不是19世纪西方的最后一个哲学家,而是20世纪西方的第一个哲学家。他何必匆匆赶来终结一个时代,哪怕是一个伟大的终结?他来开始。
开始重返希腊。从尼采起,几代哲人相继回归苏格拉底哲学前的神话的希腊,而返回自身,重新发现自身:20世纪的西方哲人多半把某一个或几个希腊神话原型作为自己思想的倒影,反观自己反思自己。
隐喻的世纪。
象的世纪。
回到逻各斯前。于是在这个世纪,与寻访天外生命的方向相反,与射出地球的火箭、登月舱、飞出太阳轨道的“先驱者”I号探测器相反,希腊诸神重临。阿波罗与人造卫星可以同一片阳光。
一个又一个希腊神祇的先后出场,虽然不能改变20世纪欧洲历史的场景,却至少改变了20世纪欧洲人的精神历程。尼采首先选择了日神阿波罗的“梦”与酒神狄奥尼索斯的“醉”。“醉”即是“性”。“梦”与“性”完全改换了“自在之物”“绝对精神”种种哲学话语。尼采既然以“梦”憧憬的“外观”,以“性”推动的“肉体的活力”,还原生命,他也就必然要宣告上帝的死亡,即宣告基督后的基督教的死亡,以及前基督苏格拉底的理性世界的死亡。
任洪渊词典
双重传统与双重改写
改写传统的复写 改写西方的改写
后来的叶芝和弗洛伊德也都从寻“梦”起到发现“性”止。叶芝的梦,是他的灵魂轮回、转世的“幻象”,他越过拜占庭、伯利恒,遥望欧洛特斯河滨,再一次感受到了宙斯化身的天鹅袭奸丽达的悸动与战栗。他确信,又一个两千年的新文明,在“天”(宙斯)的也就是“兽”(天鹅)的野性与热血中受孕,既带着“神”的灵智,也带着“野”的力量。弗洛伊德的梦是性“力比多”能量的狂乱意象,它们或者是史前记忆残破的遗迹,或者是童年创伤带着终生余痛的疤痕。在20世纪三四十年代,弗洛伊德在犹太民族现代《出埃及记》的精神历险中,重睹了希腊人性与希伯来神性的相遇:从俄狄浦斯“恋母弑父”的原欲到摩西的拯救,他在一个生命匮乏的世界寻找生命,在一个失去父亲的年代呼唤父亲。
到了海德格尔、萨特和加缪,既然上帝已死,太阳沉落,他们就只有举起西西弗斯的石头当作自己头顶黑色的太阳。他们失去了轨道,环绕的中心,失去了动力、引力甚至自身的重力,这时,“存在的虚无”才把最大限度的自由交还给生命自身来承受。他们永无休止地推动着石头,石头滚动着,人推动着石头也被石头推动着。人因为举着石头才不至于坠落!石头就是海德格尔的“语言”、萨特的“自由选择”、加缪的“荒谬”与“反抗”。
最后,马尔库塞的黄昏降临了。他经历了早年的革命、中年的战争、晚年的街垒和广场上的抗议,从20世纪70年代就面对着世纪的落日静思。马克思的德语,弗洛伊德的德语,海德格尔的德语,三种德语涌过他的血脉又浩渺地汇注在他的心底。他可以只听从“生命满足”的“绝对命令”,在书斋完成他“艺术即政治实践”的美学革命了。他终于听见了俄耳甫斯断头的(!)歌声,并且在水中照见了那喀索斯可望而不可即的、颠倒的(!)影子。
任洪渊词典
20世纪的象和隐喻
希腊诸神重临 阿波罗与人造卫星同一片阳光
尼采说:“一切存在都想变成语言。”〔1〕21世纪最早变成语言的将是什么?语言——谁是那命名者?什么是那被命名的?马尔库塞守望在水边。
这就是被我的汉语改写的西方诸神。现在,他们在我的意志之下,在我的叙述中,在我的话语方式里。
我也就这样轻轻一笔带过了20世纪的几代西方哲人,但在他们每个人高高的额头上,都留下了我苦苦的思索,虽然东方智慧的书写无字无痕。
一个从阿波罗的光即火开始的世纪,最终结束在那喀索斯的水中。火中的力,狄奥尼索斯生命第一推动的力,宙斯天与兽狂野的力,俄狄浦斯不敢面对自己自残的力与西西弗斯自我支持的力……被力、力、力耗竭的生命,回到了水。水仙花何时开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