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0章 邂逅三月
清晨推开门时,一捧杏花跌落在肩头。粉白的花瓣还沾着夜露,像是天边褪下的云絮,轻轻落在我的蓝布衫上。这才惊觉,原来三月就站在门外,穿着缀满桃夭的裙裾,发间别着新抽的柳条,踏着薄雾悄然而来。
巷口的樱花树总是最先知晓季节的更迭。那些垂枝早被淡粉的云霞染透了,风起时花瓣簌簌地落,仿佛天空在飘雪,却又带着温软的甜香。墙根下几株蒲公英偷偷舒展绒毛,绒球里裹着整个春天的秘密,只等某个清晨被顽童的脚尖惊醒。我蹲下来时,恰有一簇金黄花蕊朝着阳光旋转,像极了儿时转动的万花筒。
河岸边的垂柳最是多情。细长的柳条浸在水里,如同姑娘的发辫垂落青石阶畔。水面浮着昨夜的残荷,倒映着游动的云影,偶尔有红鲤甩尾,搅碎一池琉璃。对岸茶寮飘来袅袅茶烟,混着竹椅吱呀声与评弹的吴侬软语,恍惚间竟不知是人在听曲,还是春光在吟唱。
正午的日头将石板路晒得暖融融的。卖花妪的竹篮里,山茶红得像是要滴血,玉兰白得近乎透明。她鬓角插着朵刚摘的栀子,随着叫卖声轻轻摇晃,香气便跟着跳进路人的衣襟里。街角书店的老式木窗下,几个学生捧着诗集低声诵读,他们的声音被春风卷起,散落在空气里,变成无数振翅的蝴蝶。
暮色初临时,雨忽然落下来。雨丝细密如针,织成一张朦胧的纱帘。路灯次第亮起,在雨水中晕成朦胧的光团。檐角的铁马叮咚作响,与远处教堂的钟声交织,恍惚听见时光流淌的声音。卖烤红薯的老汉推着铁皮车从雨中走来,车斗里的炭火明明灭灭,像一盏跳动的灯笼。
归途遇见邻家的稚子,怀里抱着刚捡的枫叶标本。“妈妈说春天是神仙的画笔“,他仰起脸笑,眼睛里盛着整条银河。我摸了摸他蓬松的头发,忽然想起儿时也是这样,把柳枝编成王冠,追着纸鸢跑过开满野花的山坡。
此刻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月光斜斜地淌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映出斑驳的树影。茶寮的灯笼依然亮着,暖黄的灯光透过玻璃窗,将飞舞的尘粒照得纤毫毕现。桌上的玻璃瓶里,几瓣樱花正在清水里缓缓沉浮,像是被凝固的时光。
原来三月从来不只是月份的名字,她是揉碎了晨光与暮霭,蘸着桃红柳绿写就的长诗。当我们停下匆匆的步履,便会发现她正站在墙角微笑,发间簪着露珠,衣袖里藏着整个世界的新生。
雨后的黄昏总带着蜜酿般的甜香。我踩着水洼往巷尾走时,忽见墙头探出一簇簇的蔷薇,绯红的花瓣叠成小山,藤蔓在砖缝间蜿蜒出古老的密码。有位老妪坐在藤架下择豆角,她的银发与花影纠缠,竟分不清是白发簪了花,还是花影染白了鬓角。
转过街角,流动的灯火将雨丝染成金色。临河的茶楼飘来琵琶声,穿藕荷色旗袍的姑娘正倚着栏杆拨弦,腕间的翡翠镯子与琴音相撞,溅起一串清泠的星子。楼下馄饨铺的蒸汽裹着荠菜鲜香腾空而起,老板娘用长柄铜勺在沸锅里划出月牙,面皮裹着肉馅落入翠玉碗中,瞬间化作一朵朵饱满的白莲。
夜色渐浓时,广场的喷泉忽然活了。水珠在霓虹灯下幻化成七彩的琉璃,时而聚成旋转的伞盖,时而散作纷飞的萤火。几个穿汉服的少女提着纸灯笼转圈,裙裾上的刺绣在光影中流转,恍若惊鸿掠过水墨长卷。孩童追逐着泡泡奔跑,透明的气球里裹着彩虹,爆裂时溅落的七彩碎片,惊醒了趴在栏杆上打盹的橘猫。
经过旧书摊时,风掀起泛黄的《诗经》扉页。“桃之夭夭“四个字被岁月洇成淡粉色,倒像是三月新开的桃花。卖书的老者从藤筐里摸出个青瓷罐,递来几枚刚摘的枸杞:“姑娘尝尝,三月的枸杞还带着晨露呢。“酸甜的滋味在舌尖绽开,忽然想起儿时在南山坡,也这般用竹篓兜过满枝猩红的浆果。
子夜的月光像一匹素绢铺在巷陌。晾衣绳上的白衬衫微微晃动,月光在衣褶间流淌,恍惚看见自己二十年前的模样,举着竹竿去够屋檐下的冰棱。那时总嫌三月来得太慢,如今却在她盈盈一笑间,窥见了时光的裂缝——那些遗落在花瓣里的旧时光,正在某个温暖的角落悄然发芽。
晨光再次漫过窗棂时,发现案头压着片梧桐叶,叶脉间凝着夜露,像是将整个星空都揽进了脉络。楼下早点铺的蒸笼腾起白雾,老板娘掀开笼盖的刹那,金黄的油条裹着豆浆的醇香腾空而起,惊醒了在花盆边打盹的虎皮鹦鹉。它歪着脑袋啾啾两声,羽翅抖落的露珠,恰好跌进我昨夜未写完的诗行里。
原来三月的魔法,就在于她总能让寻常事物焕发神性。墙根的青苔是岁月的绒毯,瓦楞间的麻雀是偷溜的星辰,就连早点铺老板娘额头的汗珠,都折射着晨光的碎钻。当我们学会用睫毛丈量季节的深度,便会懂得:所谓邂逅,不过是心与万物轻轻碰触时,那声微不可闻的惊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