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相干光
从第一次使用理性思维至今,我始终求知若渴。无论他人的责难……还是自我的反省……都不曾改变这上帝赐予我的天性。他一定有自己的考量;他也一定知道,我曾经祈求过他收回这智慧之光,只要留下一小部分,让我得以遵循他的律法即可。照一些人的看法,对女人来说,除此之外的一切都是逾越,甚至会带来危害。
——胡安娜·伊内斯·德·拉·克鲁斯[6]给普埃布拉主教的回信(1691)。后者抨击她作为女性,不应专研学术
我想为广受读者们赞同的想法提供这样一条建议,但我同时又担心,它会显得荒诞不经,甚至颠覆传统。这个建议是:当一种假说得不到任何证据的支撑时,你就不该去相信它。我得承认,如果这种见解得以流行,我们的社会生活和政治体系会遭到根本性的改变;由于从目前来看,两者都运行得很完美,我们必须对此加以权衡。
——伯特兰·罗素,《怀疑论集I》(1928)
蓝白色恒星的赤道面上,有个巨大的星环。它由各式各样的碎屑组成——岩石、冰块、金属和有机物。星环的外侧微红,内侧淡蓝。只见那个星球大小的多面体一头扎进环带,然后从另一边冒了出来。当它位于环带中时,不时被庞大的冰块和翻滚的巨岩遮挡,但现在,它正向着恒星极点上方的某处移动。恒星照耀下,它外壁上数百万个碗状附着物闪闪发光。如果你够仔细,也许能看到它们中的一个微微修正了朝向。但你看不到一束无线电波从那里迸发而出,刺入深空。
对地球上从古至今的人类而言,星空是他们的良伴与灵感之源。群星能够安慰人类的心灵,它们似乎在证明,天堂是为了人类福祉和教益而创造的。这种可悲的自负遍及地球上的各个文明。有些人在星空中感受到宗教的启示,更多的人因宇宙的宏大而感受到敬畏与谦卑之心,还有那么一批人,被群星激发灵感,创造出了最自由烂漫的神话。
但直到理解宇宙真实尺度的那一刻,人类才意识到,即使是他们最狂野的幻想,比起位于宇宙一隅的小小银河来也显得相形见绌。而人类在历史长河中所做的事,使他们的子孙后代离群星越来越远:百万年来,人们在日常生活中点滴积累起了对天穹的知识;几千年前,他们开始建造房屋,逐渐移居城市;到了最近几十年,大多数人干脆放弃了农耕生活。科技的发展和城市的污染,让夜空中的星星变得越来越难于观察。新一代的人类对于那个震撼了他们祖先,又刺激了科技发展的星空一无所知。天文学进入黄金时代之时,绝大多数人居然已经和星空完全割裂开来。直到太空探索曙光乍现,这种宇宙孤立主义才宣告终结。
金星在艾莉的想象里,是个类似地球的世界——充满了植物、动物,拥有发达的文明,当然,它们看起来肯定和地球上的截然不同。现在太阳刚刚落山,她正在市郊仰望夜空寻找那个稳定的亮点。金星附近的云层,也就是她脑袋顶上的那些,还染着一丝橙黄的余晖。她踮起脚尖,望着那颗星球浮想联翩。那幻象栩栩如生,她几乎要说服自己一切都是真的了:看,一团黄色烟雾突然散去,露出了珠宝般闪耀的巨大城市。飞行车在水晶尖塔间穿梭,她向着其中一辆投去匆匆一瞥;还有一个年轻的金星人,同样踮着脚,望着天空中一个蓝色的光点,幻想着地球上的奇景。啊,一个充满智慧生物的湿热星球就在我们隔壁,这个念头真是让人难以抗拒。
艾莉对死记硬背的教法并不反对,但她很清楚这种方法出来的成绩就算再好,依旧只是表面文章。所以她尽量用最少的力气,在各个学科中取得最好的成绩,然后把主要精力都投入到其他的事情里。她的课余时间大多都耗在了“工厂”里,那其实是一家肮脏拥挤的小作坊。工厂建立那会儿,学校远比今天更推崇“职业教育”。所谓“职业教育”,就是要你亲力亲为。工厂里有车床,有钻机,还有其他好些不让她碰的设备。不管多么有能力,她始终只是个“女孩儿”,好在虽然不情不愿,他们依然允许了艾莉在工厂里捣鼓自己的电子设备。就这样,艾莉从零开始,一点点做出了自己的无线电设备,然后投身更有趣的事情。
她做了一台加密机。那东西样式简陋,但效果不错。简单的密文替换后,你往里头输入的英文就会变成莫名其妙的字句。相比之下,做一个破译器——前提是你不知道文字的加密方式——要困难得多。你的机器必须测试所有可能的解(把A替换成B,或者C,或者D……)才行,而其中的关键,在于英文中某些字母的应用频率,要高于其他字母。想了解哪种字母用得多,哪种用得少,你可以去隔壁的铅字印刷厂,看看每种字母存放格的大小。“EATOIN SHRDU”,印厂里那些男孩们说的,基本上就是英文中最常用的12个字母。在解码大段的密文时,最常见的字母,很可能就是E。
她发现辅音倾向于彼此相连,元音更加随机。还有,英文中最常见的三字母单词是“the”,如果密文里出现了三字词,中间那个字母在破译的T跟E之间,那它很可能就是H。假如这样没能破译成功,你不妨猜它是R或者另外某个元音。艾莉花了好多时间在计算教科书里不同字母出现的频率上,后来才发现,类似的表格早就已经被人编制出来公之于众了。她研究加密机和破译器只是为了自娱自乐,从没用那机器给朋友传达过什么秘密信息。实际上,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对电子设备和加密算法的喜好该跟谁去分享。听她说过这些事的男孩子们不是紧张不安,就是瞎起哄,女孩子们则会用奇怪的眼神盯着她看。
美利坚合众国的士兵们在一个叫作越南的遥远地方作战,似乎每个月都有更多的年轻人离开他们所居住的街道和农场,投入那场战争。对战争起源了解越多,国家领导人的公开声明听得越多,艾莉就越生气。总统和国会在欺瞒和杀戮,她想,而几乎所有人都对此保持了沉默。她的继父相信了条约义务、多米诺骨牌和共产党侵略等官方说辞,这更激起她的逆反心理。她开始参加附近大学的社团和集会。那里的人比她笨拙平庸的高中同学更聪明、更友善,也更活跃。约翰·斯托顿先是告诫,后是禁止艾莉参加此类活动,不许她跟大学生“瞎胡混”。她是得不到那些人的尊重的,他说,那些人只是想占她的便宜。至于艾莉,她再怎么假装,也变不成成年人。他还说她最近连穿衣打扮都变得离经叛道起来。女孩子并不适合穿工兵服,这身打扮充满了嘲弄的意味,只有那些反对美国出兵干涉东南亚的家伙才会穿。
除了努力劝艾莉和斯托顿“别打起来”外,妈妈不太参与他们的讨论,不过她私底下会求艾莉听话,对她的继父“友善一点”。现在,艾莉开始怀疑斯托顿跟妈妈结婚只是为了拿到爸爸的保险金了——还能有什么原因?斯托顿并没有显示出爱她的迹象,也没有要表现得“友善一点”的迹象。有天在一次争吵后,妈妈问她能不能为了大家去参加圣经班。爸爸对天启宗教向来持怀疑态度,他活着的时候,家里从来没有提到过圣经班的事。妈妈怎么可以嫁给斯托顿?她百思不得其解。圣经班,妈妈继续说道,有助于培养传统美德。然而更重要的是,这么做能向斯托顿表明,艾莉愿意做出一些让步。出于对妈妈的同情和爱,艾莉默默同意了。
所以那一整个学年里,艾莉每逢周六都会去附近的教堂参加圣经讨论班。她加入的正统新教教派受人尊敬,没遭过福音派那些乱糟糟教义的污染。班里有几个高中生,一堆成年人,主要是中年妇女,主持人是牧师的妻子。艾莉之前没认真读过圣经,她相信爸爸的看法,虽然那观点多少有些偏颇:“圣经里一半是荒蛮时代的历史,一半是童话。”所以头一次参加讨论班前的那个周末,艾莉把《旧约》里似乎比较重要的部分都读了一遍,告诉自己要放宽心态。不过她立刻就意识到,《创世纪》的前两章记载了两个彼此矛盾的创世故事。她弄不清太阳出现以前,哪里来的光和白天,也搞不清楚该隐到底跟谁结了婚。罗得和他的女儿们、埃及的亚伯拉罕和夏甲、底拿的婚事,还有以扫和雅各的故事更让她困惑。她知道现实里人们也可能犯下这些罪——老人遭到子嗣的欺诈,怯懦的男人默许国王引诱他的妻子,甚至强奸他的女儿。问题是这些罪行在圣书里没遭到半点批评,相反得到了允许,甚至还受到了褒扬。
经书里这些部分令人困扰。头几节课时,艾莉很希望有人能跟她进行讨论。她想知道上帝到底要通过它们传达什么启示,至少弄清楚经书的作者,或写福音书的圣人们,为什么不去谴责那些罪行。但她很失望。对于她的问题,牧师的妻子每次都敷衍了事。后来的讨论里,也没有人再提起过。当艾莉提问说,法老女儿的女仆怎么看了一眼蒲草框里的婴儿,就推断出他是希伯来人的时候,他们的主持人涨红了脸,要求艾莉别再提这些不体面的问题了(不过那一刻,艾莉也悟出了答案)。
等到开始研读新约,艾莉的困惑越来越多。马太和路加把耶稣的血统追溯到了大卫王那里,问题是马太说大卫王和耶稣之间隔了二十八代人,路加却说是四十三代。他们列出的两份族谱里,连相同的名字都找不到几个。马太和路加,怎么可能都在传达神的话语呢?在艾莉看来,两份自相矛盾的族谱更像是为了贴合以赛亚的预言而编造的——在科学实验室的术语里,人们管这个叫“炮制数据”。登山宝训倒是让她深受感动,可是她在“恺撒的归恺撒”那部分章节又感到了深深的失望。她问过两回“我来并不是叫地上太平,乃是叫地上动刀兵”究竟什么意思,可是主持人始终对此避而不答,到最后甚至急得她哭了起来。艾莉在班上的表现,让妈妈失望透顶。不过艾莉说她已经尽了全力,任谁也休想把她拖去另一个圣经讨论班了。
一个炎热的夏夜,她在床上辗转反侧,听猫王唱“与你共度一夜,这是我的乞求”。她高中里那帮男生幼稚到令人厌烦,但在继父的看管跟宵禁下,她又很难和社团里认识的大学男生建立关系。尽管不愿意承认,艾莉也知道约翰·斯托顿至少说对了一件事:那些年轻的男生无一例外,满脑子想的都是跟人滥交,而情感上又比她预想得更脆弱。可能就是前者导致了后者,后者又反过来强化了前者吧。
艾莉已经下决心要离开这个家,可又不太想去大学。然而换成别的地方,斯托顿是绝对不会为她付钱的。妈妈试过调解两人的关系,可惜无功而返。后来会考成绩下来,艾莉的得分令人刮目相看。她惊讶地从老师那儿得知,一些知名大学愿意向她提供奖学金。艾莉认为自己有好几道多选择题都是蒙的,取得这样的成绩纯属侥幸:如果每道题你能锁定两个最可能的答案,那么连续做对10道题的概率差不多是千分之一,而做对20道的概率就是百万分之一,全国考生加起来差不多上百万,总有人会成为幸运儿。
马萨诸塞州的剑桥似乎是个不错的选择,那边远得足够摆脱斯托顿的掌控,又近得能让她趁假期回来探望妈妈——对一直夹在“放弃女儿”和“激怒丈夫”两难选择之间的妈妈来说,就算不情愿,这多少也是个折中的办法。不过她最后选放弃了剑桥和麻省理工,选择了哈佛,个中原因,她自己也说不清。
在哈佛上学前班的艾莉,已经是一个漂亮的年轻姑娘了,她黑发,中等身材,喜欢歪着嘴笑,如饥似渴地学习着能接触到的一切。除了数学、物理和工程这些她最感兴趣的内容外,她还选修了许多门不同的课。然而很快艾莉就发现,自己在最喜欢的课程上反而遇到了问题。学这些课的绝大多数是男生,他们不愿意跟艾莉讨论物理学,更别说展开辩论了。每当她想加入讨论时,男生们往往会暂时停那么一下,然后继续先前的讨论,对她视而不见。另外一些时候,他们也会同意她的观点,甚至小小赞赏一下,可接下来,他们又会恢复先前的对话。
艾莉相信自己并不愚,她不愿遭人忽视,也不愿被人屈尊纡贵地称赞。她知道,这其中有一部分——仅仅是一小部分——原因在于她的语气太温柔了。所以她开始改用更硬朗的语气说话:吐词清晰、干练,比普通的对话高出几个分贝。只是这样一来,你就不能随意开口,而得挑准时机。不过用这种口吻说话久了,艾莉总想笑,所以她提高了语速,有时候还生硬地插话。等到成功引起其他人的注意以后,再恢复常态跟人聊上几句。每次想融入一个新团体,或者是参与别人的讨论时,她都不得不再用上这个办法,而男生们似乎完全意识不到她的努力。
参加实验课或者研讨班时,她的老师常常会说“各位先生,让我们继续”,然后才意识到艾莉在场,继而道歉说:“不好意思,艾罗维小姐。我刚把你当成男生中的一员了。”是的,他们能给她的最高赞誉,就是不把她当女性看。
她得尽量保持克制,才不至于让自己变得过分好斗,或者走向另一个极端变得忧郁厌世。对了,她提醒自己。“厌世”是讨厌人类全体,还不单是男性。
对女性的讨厌,有个专门的词,叫“厌女症”,然而那些编词典的男人却没有创造一个用来形容讨厌男性的词。编词典的肯定几乎都是男的,艾莉想,他们想象不出需要用到那种词的场合。
许多人都有家规,但艾莉受到的困扰特别重。她新近获得的自由——不管是智力上的、社交上的,还有性上的——令她愉悦。当时,她的许多同龄人已经穿起了那些样式宽松,模糊性征的服装,而她宁愿保持住优雅和简约。只是这样一来她的生活费就拮据了不少。表达政治意见的方式有好多种,她想。她在大学里找到几个亲密的朋友,也无意间树立了一些敌人。她的衣着、她的政见、她的宗教观点,乃至她捍卫自己观点时的强硬态度,都可能讨人厌。而她在科学上的建树和天赋,也被不少在其他方面表现突出的女生非议。好在也有些人,把她看成了存在性定理的好例子——她证明了女性一样可以成为出类拔萃的科学家——甚至把她当作了榜样。
性革命发展到高潮那阵子,艾莉也试过让自己更加开放,可她随后发现,那些本来有希望和她发展出情人关系的男性,都对她有些敬而远之。他们之间的关系最多维持不过个把月。要改变这局面,她只要乖乖闭嘴,隐瞒内心的想法就行,可她从高中起就完全拒绝了这种妥协。妈妈受了禁锢却浑然不觉的身影,始终在艾莉心头徘徊不去。到后来,艾莉甚至对那些不了解科学、没搞过学术的男性通通产生了怀疑。
有些女性似乎从来没有任何心机,不动脑子就向人献出真情。另外一些女人,则把怎么“俘虏”男人当成打仗,她们出击时总是要准备各种预选方案,一击不成也能跟上后手。她们常常说自己的男友“不错”,可实际上,“不错”离“满意”差得远了,充其量是后者的备用品而已,换句话说,她们更在乎别人的眼光。只要别人觉得她们的对象合适就行了。当然了,大多数女人没那么极端,她们在一时的激情和长远的利益之间寻找着平衡点。尽管爱情和自利也不全然矛盾,然而一想到谈情说爱还得精心算计,艾莉就会不寒而栗。在这件事上,艾莉宁愿顺其自然。也就是在那段时间,她遇上了杰西。
当时艾莉的约会对象带着她去了肯莫尔广场边的地下酒吧,杰西也在那里。他握了柄吉他,弹唱着节奏布鲁斯。他的歌声、他的动作深深打动了艾莉的心。第二天晚上,艾莉独自重返酒吧,找了张离杰西最近的桌子,盯着他的眼睛看,而杰西也回望着她。两个月以后,两人就住到了一起。
只有在他照着合约去哈特福德或者班戈演出时,艾莉才能静下心来,完成课业。那段时间里,她会和同学一道度过白天:她的那些男同学,大概是会把计算尺像奖牌那样挂在腰带上的最后一代人;这些人胸前的衣袋上装着塑料铅笔夹,动作僵硬,笑声神经质;他们受过大量的科学训练,探索起自然的奥秘来游刃有余,然而一旦要处理日常事务便会显得愚笨无知。可能追求科学的确是件苦差事,让这些人无暇他顾;也可能正是由于缺乏社交能力,他们才会钻进象牙塔捣鼓学问。总之,除了科学本身,艾莉在学校里找不到什么好伴侣。
到了晚上,她有永远充满生气勃勃的杰西。艾莉回忆不出他们黏在一起的那一年,有哪天晚上是杰西先提出建议说应该歇息了的。对于物理和数学,杰西可以说一无所知,但他明白生命的本质。那段时间,艾莉也是如此。
她梦想着把两人的世界融合到一起,梦想着数学和音乐能组成曼妙的协奏曲。但梦境再美,终有醒来的那一刻。
那天,杰西对艾莉说他想要个孩子。他说他是认真的,他要安顿下来,找个固定工作,甚至跟她结婚。
“要个小孩?”她问他,“我几年后才能毕业。可如果我怀了小孩,就很难回学校了。”
“嗯。”他说,“但我们应该要个小孩。再说了,离开学校以后,你会获得别的东西。”
“老天啊,我一定得上学。”艾莉告诉他。
杰西耸耸肩,但艾莉感觉得到,他们的未来从肩上悄悄溜走了。两人的关系又维持了个把月,可是那场对话过后,一切已成定局。最后,他们相互吻别,杰西远走加利福尼亚,而艾莉再也没有听说过他的音讯。
20世纪60年代后期,苏联的探测器成功地降落在金星表面,它是人类历史上首个在另一颗行星上工作的机器。十多年以前,美国的射电天文学家就已经在地球上确认过,金星是个非常强大的射电源。最流行的假说认为,金星厚厚的大气层俘获了巨大的热量,产生了剧烈的温室效应。这个说法属实,金星表面肯定热得令人窒息,水晶城市和金星人不大可能存在。艾莉不愿接受这残酷的事实,她思考了很久,但始终找不到能让射电源位于金星大气层之外的办法。哈佛跟麻省理工的一些天文学家做了类似的研究,得出的结论也一样:除了金星本身就热到沸腾之外,没其他假说能解释那些射电数据。即使如此,艾莉依然觉得那种温室效应强得不现实。现在,苏联探测器终于落到了金星表面,它检测的结果表明,金星的地表温度真的可以融化锡和铅。艾莉的想象中,水晶城市不断液化(其实金星没热到那个份上),而大地上到处是硅酸盐冲刷过的痕迹,犹如道道泪痕。她就是如此浪漫的人。好多年以前,她就知道了。
这些事让她意识到了射电天文学的强大。天文学家只要坐在家里调整一下射电望远镜的朝向,测出来的金星地表温度,居然就能跟13年以后探测器实地检测到的一样精确。从记事之日起她就喜欢摆弄电子设备,但对射电天文学产生兴趣,这还是头一遭。安安心心地待在自己的星球上,把带着电子仪器的望远镜对准另一个世界,它们的信息就会通过仪器不断显现,这真是个奇迹。
艾莉开始一次次拜访位于马萨诸塞州哈佛大学附近最先进的射电望远镜天文台,终于获得了参与天文观察和分析数据的许可。再后来,她搞到了一份夏天去国立射电天文台当助手的工作。那个地方位于西弗吉尼亚的格林班克,她刚到那儿就看到了格罗特·里伯的原型射电望远镜,心中不由得生出一阵狂喜。那机器是里伯1938年在伊利诺伊州慧顿他家后院造的,后来被搬到这儿。它在提醒人们,就算是业余天文爱好者,同样能取得巨大的成就。里伯在几十年前就能用它观察来自银河系的无线电波了。当然,前提是附近没人发动汽车引擎,或者街道那头的透热电疗机[7]没在使用。银核心中心区域的能量当然大得难以置信,不过透热电疗机靠得更近。
艾莉喜欢天文台。这里的工作人员富有耐心,她还能时不时地了解到最新的天文发现。当时,那些人正研究怎么在观察更遥远的深空时分析出射电源的数量。艾莉也加入到了其中。等到以优异的成绩从哈佛毕业以后,她去了这个国家另一端的加州理工学院,继续从事这方面的研究。
艾莉在戴夫·德拉姆林手下当了一整年徒弟。德拉姆林闻名于世原因有二,第一,他聪明绝顶;第二,他对蠢货向来不留一点情面。不过,凡是他这样的行业顶尖人物心里总有个疙瘩,就是担心哪个地方冒出来个比他们还聪明的人。德拉姆林教给了艾莉许多天文学核心知识,特别是跟理论基础相关的那些。有意思的是,坊间传说德拉姆林背了一身风流债,艾莉却发现,这人一门心思全扑在了他真正喜好的事情上。如果让德拉姆林评判艾莉,他一定会说她太罗曼蒂克了。宇宙的运行,全然按照它颠扑不变的自然铁则,与美好的幻想沾不上边。
天文学的关键在于像宇宙那样去思考,而不是给它平添浪漫的色彩,包括少女的白日梦,他又一次说。任何不违背自然法则的事物——他引用了系里某个同事的话——都必然存在。但是,他继续说道,不违背自然法则的东西根本就没有几样。德拉姆林讲这些话的时候,艾莉盯着他看,想把组成这个怪人的元素分拆开来。总的来说,德拉姆林是个身体非常健康的男性:他早早地有了白发,笑容看起来更像是讥讽,鼻梁上架着一副半月形的老花眼镜,方下巴,戴领结,讲起话来还有一丝蒙大拿鼻音。
德拉姆林心目中最快乐的时光,大概是请他的研究生和初级教员去他家共赴晚宴(这和艾莉的继父大不相同,后者喜欢被学生簇拥其中,但又觉得请他们吃饭过于浪费)。他热衷于展现智商,总把话题带往自己擅长的方向,顺带驳斥各种与之相左的观点。晚餐过后,他喜欢拖着人群去看幻灯片,内容总是“D博士[8]的水肺深潜”,地点在科苏梅尔、多巴哥和大堡礁之间变来变去。他喜欢对着镜头挥手微笑,在水下也一样。幻灯片的背景里,有时还会出现他同事赫尔加·博克的潜艇(德拉姆林的妻子总是劝他别放那些幻灯片了,毕竟大多数人已经在之前的晚宴上见识过了。其实吧,是所有人都看过了。每逢这种情况,德拉姆林就会转而赞美起博克博士的好身材来,闹得他的妻子有些不好意思)。有些学生会走到幻灯片前,试着在脑珊瑚和多刺海胆之间寻找他们之前没注意到过的新细节,另外一些会坐在位置上尴尬而不失礼貌地笑,还有一些,则干脆把所有心思都放在美味的牛油果酱上。
有些懒洋洋的午后,德拉姆林会拉上两三个研究生,让他们开车载他去太平洋帕利塞德区附近的悬崖。一旦准备好了滑翔翼,他就从几百英尺高的悬崖上一跃而下,飞向平静的海面。研究生们接下来的工作,就是沿着海岸公路行驶去接他。当然这不算难,因为德拉姆林总是兴高采烈地从他们头顶上俯冲下来。德拉姆林也邀请过他的学生参与进这项极限运动,不过应者寥寥。意识到没人能跟他比,德拉姆林只会更加开心。从某些方面来看,这就像是一场大家都心知肚明的表演。在别人眼里,研究生代表了未来,是成为新一代的智慧火炬手。然而德拉姆林,艾莉想,完全不这么看。那些学生在他眼里就是西部枪手,他们之中随时可能站出来一个人,要挑战他“西部最快”的称号。德拉姆林必须镇住这群小兔崽子,要他们知道自己的斤两。到目前为止,德拉姆林还没让她吃过苦头,不过艾莉敢打赌那不过是迟早的事。
她在加州理工学院的第二年,彼得·瓦莱里安结束了他为期一年的公休,从海外返回学校。瓦莱里安待人温和、相貌平平,没有人——包括他自己——觉得他特别聪明,然而他确实在射电天文学方面取得了好些重要的成就。接受采访时,他尴尬地解释说这不过是因为他“坚持了下来”。他的学术履历里只有一个小地方不太光彩:他坚信地球之外存在智慧生命。好在学校允许教员有点个人的独特爱好:德拉姆林有滑翔翼、瓦莱里安笃信外星人,其他教员的爱好则包括了从裸体酒吧到肉食植物,还有被叫作超验冥想的各色玩意儿。瓦莱里安对地外智慧生物——它们的缩写是ETI——的迷恋,比其他人的小兴趣历时更长,也更加坚定,很多情况下,也可以说更为谨慎。随着艾莉对他的了解一步步加深,她意识到ETI是瓦莱里安单调乏味生活里的那份浪漫和幻想。他对地外生命的思考不像工作般死板,倒更像是一种娱乐。只有通过ETI,他才能放飞自己的想象力。
艾莉喜欢听瓦莱里安讲外星生命。那种感觉就像进入了仙境或者翡翠国,实际上还要更美好一些,因为归根结底,外星生命真的可能存在。也许某一天,她想,不是在幻想里,而是在现实中,哪台超级射电望远镜会收到来自外星人的消息。但换个角度来说,情况也并不那么乐观。瓦莱里安和正经时候的德拉姆林一样,一再重申任何假说都必须经过严谨的逻辑推演,绝不能违背任何物理定律。这种思辨就像一张严密的滤网,能从海量的信息里遴选出为数不多的合理推测。外星人和他们的科技,同样得恪守自然规律,这一点让许多迷人的幻想化为乌有。不过,凡是能通过筛选,最苛刻的物理学和天文学也无法否定的那些部分,就有可能是真的了。当然了,你还是没法下定论。你在考虑问题时,可能漏掉什么关键信息,只能留待将来比你更聪明的人去查证。
瓦莱里安强调说,我们人类被自己的历史、文化和生物学特征所限,难以想象那些与我们的截然不同的生命和文明。外星生物从居住环境、演化方式到文明发展,一定和我们大不相同。没理由认为我们和外星人之间会有什么共同点。外星人的科技发达程度,可能是我们做梦也想不到的——这一点几乎板上钉钉——他们大概能掌握新的物理定律。认为咱们这一代人类发现了所有重大的物理定律,完全是鼠目寸光。说这些话的时候,瓦莱里安正在一系列灰泥拱门间穿行。那些门仿佛是从德·基里科的画里蹦出来的。我们还会有21世纪的物理学,22世纪的物理学,甚至40世纪的物理学,他说。胡猜与我们非常不同的技术文明用什么方式交流,结果可能会让人笑掉大牙。
不过瓦莱里安又保证说,地外文明能了解到我们的落后。因为我们的科技要是更发达一些,他们早该发现我们了。跟他们相比,我们刚学会用两条腿走路,上周三总算掌握了用火,昨天才发现了牛顿力学、麦克斯韦方程、射电望远镜和超统一理论的蛛丝马迹。瓦莱里安坚信外星人的讯息如果存在,绝对不会复杂。毕竟要和低级文明的白痴交流,不自降身段用点简单的方式,对方是无法理解的。瓦莱里安之所以这么有信心,大概是因为他自己也没什么天赋,清楚该怎么跟寻常人交流。
得到导师的同意以后,艾莉选了“射电望远镜高灵敏度接收器的改进”作为博士论文的主题。这篇论文让艾莉能施展自己在电子设备上的天赋,同时从德拉姆林的纯理论研究中脱身而出,还能继续与瓦莱里安的讨论——当然她不会真把地外生命写进论文,那些内容太飘忽了,只会给她的学术生涯带去危险。她继父早就说她的各种兴趣爱好不切实际,毫无意义。而从小道消息听说到她的论文题目以后(如今艾莉已经彻底不跟斯托顿联系了),他又说它平凡无奇,不值一书。
艾莉研究的是红宝石微波激射器。红宝石的主要成分是氧化铝,几乎完全透明。至于它的红色,来自于氧化铝晶体内的铬杂质。红宝石被置于强磁场中时,其中铬原子的能量会得到提升,或者用物理学家的说法,处于激发态。小小的铬原子们发出剧烈的光与热,它们只为一个目标而努力——把微弱的射电信号扩大。
艾莉喜欢这种想象。磁场越强大,铬原子的反应越剧烈。到这一步后,可以调节激射器,使它专门作用于特定频率的电波。她找到了一种办法,让红宝石里除了铬之外又新增了镧元素。这样一来,激射器就能调整到更窄的波段,增强了放大微弱无线电信号的能力。另外,她的新发明必须浸泡在液氦里才能用。加州理工学院在欧文斯山谷有几台射电望远镜,艾莉的新装置被安到了其中一台上,开始以全新的频率观测宇宙微波背景——我们的宇宙在大爆炸中诞生,而大爆炸所残留下来的无线电波,就被天文学家叫作宇宙微波背景辐射。
“来看看我干得怎么样。”艾莉会对自己说,“我从空气中析出了一种惰性气体,把它液化以后,又加上了添加额外杂质的红宝石。我要做的,就是检测它在强磁场的作用下会迸发出什么样的光与热。”
然后,艾莉又会摇摇头。在那些对基础物理学一无所知的人看来,她的所作所为无异于疯狂的巫术。千年以前的科学家明白什么是空气、红宝石和天然磁石,但液氦、激发态和超导磁通泵?算了吧。对了,她提醒自己,他们对无线电波连一丁点最模糊的概念都没有。除了彩虹引起的那点遐思,也和光谱沾不上边,更别说知道光是一种波了。我们怎么能指望一个千年前的文明理解当代的科技?
因为红宝石的质量达标率不高,他们得进行大批量生产,从中遴选出能用的那些。说是宝石,但那些人造结晶体大多小得可怜,能勉强算成珠宝的没几颗。艾莉从废弃品中挑了些还算大的拿来当作自己的饰品。她平时就喜欢穿深色的衣物,看起来很是般配。不过,即使得到了小心翼翼的切割,你还是能注意到那些缀在指环和胸针上的宝石有些异样:举例来说,从某些特定的角度,它们内部的断面会反光;或者在纯净的酒红色中,多出了一抹奇怪的桃红。有些不懂科学的朋友问艾莉怎么回事,她就解释说这是她喜欢红宝石,但买不起高档品的缘故。怎么说呢,这就像首先发现了绿植光合作用的科学家,喜欢在翻领上固定松针或者欧芹枝一样,算是种无伤大雅的癖好,她的同事们完全能够理解。
要说世界上最强大的射电望远镜为什么建在人迹罕至的偏远之地,道理其实和保罗·高更远航至塔希提岛一样:想要好好干活,你就得远离文明。随着军用和民用的无线电通讯量大增,射电望远镜得藏到别的地方去——比如波多黎各的深山老林,或者新墨西哥和哈萨克斯坦的广袤沙漠。以后哪天恐怕还得在地球以外的地方造。那些天文台如同孤岛,为它们工作的科学家也显得孤僻而固执。他们常常被配偶抛弃,也管教不住自己的孩子,但他们依旧坚持了下来。其实这些人里梦想家很少,实干家反而居多。他们精通天线设计和数据分析,反而鲜少关心类星体和脉冲星。这些人童年并不憧憬星空;那会儿他们还在忙着修自家汽车的化油器呢!
拿上博士学位后,艾莉谋得了阿雷西博天文台的研究助理一职。阿雷西博像个直径305米的巨碗,安放在波多黎各西北部喀斯特地貌的山麓中。来到这个世界上最大的射电天文台[9],艾莉迫不及待地想用自己的微波激射器来观察群星——附近的恒星和行星也好,银河系的核心也好,脉冲星和类星体也好,她什么都想看。由于许许多多的研究项目都需要这台射电望远镜,阿雷西博算得上炙手可热,而天文台为常驻人员保留的大块观测时间,自然显得弥足珍贵。对很多天文学家来说,光这一点就足以让阿雷西博成为圣地,即使长居于此亦不足惜。
除了正常的观测活动,艾莉还希望能检测一些不太远的恒星,寻找智慧生物存在的迹象。有了新的探测器,她完全可以监听几光年之外类地行星所发出的电波。如果某个发达的文明有意和我们联系,他们向深空发射的电波强度,无疑会比人类现有的更为强大。既然阿雷西博能把一兆瓦的电波信号射向深空某处,那么某个比我们先进一点点的文明,发射一百兆瓦的电波应该一点问题也没有。换言之,只要他们用阿雷西博大小的装置,向着地球方向输出那种功率的电波,不管他们在银河系的哪个角落,都能被我们测知。这件事艾莉越想越觉得惊讶。在寻找外星智慧生物这方面,我们能做的事情那么多,但做出的却那么少。艾莉想象不出还有哪个科学问题能比它更重要,但实际情况是分配给地外生命研究的资源少得可怜。
当地人管阿雷西博叫“那个雷达”。他们不清楚天文台的具体功用,但明白它带来了上百个急需的就业岗位。不过来阿雷西博工作的男天文学家和当地姑娘没什么接触,他们中有一些人,不分白天黑夜地绕着“大碗”的环状轨道跑步发泄精力。正因为如此,艾莉刚来到天文台就受到众人的瞩目。受人欢迎是好事,但她的研究也多少受到了影响。
阿雷西博很美。黄昏时分从控制室窗户望出去,艾莉能看到暴雨云聚拢在山谷的另一边,高悬于一座巨大的电缆塔上方。这样的电缆塔天文台共有三个,馈电器和她的激射器就安装在其中。每座塔的塔顶都装了红灯,以此警告飞机不要误撞,不过在这种偏远的角落本来就不大可能有飞机航经。到了凌晨4点左右,艾莉会走到室外去呼吸新鲜空气,听成千上万只“考齐”的合唱。“考齐”是波多黎各特有的青蛙,得名于它们恸哭似的蛙鸣。
有些天文学家定居在天文台附近,但他们不通西班牙语,又缺少跟其他文化沟通的经验,只能带着老婆过近乎与世隔绝的日子。还有一些人住在雷米空军基地,那里有附近唯一一所英语学校,但从基地到天文台得开车90分钟,孤独感也少不到哪儿去。另外,波多黎各分离主义者固执地认为天文台有隐秘的军事作用,局面正越来越难以控制。
几个月的时光转眼就过去了,这天,瓦莱里安拜访了天文台。他名义上是来做演讲的,不过艾莉清楚,瓦莱里安肯定还想看看她干得怎么样,如有必要再给她些心理上的支持。这段时间,艾莉的研究顺风顺水,她新发现了疑似星际气体云的天体,还从蟹状星云中央的脉冲星上读到了一些非常精准的时序数据。她甚至用这台迄今为止世界上精度最高的望远镜搜索了附近的几十个恒星系,只是没能得到希望的结果。她确实见过一两个可疑的信号,然而在重新检测射电源后,再没有发现任何异常。实际上,你要是一直观察群星,迟早会碰到那种令你心跳加速的信号,但它们往往源自地球,要不就是几个不同的电波,刚好组成了特定的频率。等你冷静下来重新检查,它们就彻底消失了。艾莉意识到她得恪守职业规范,这样才能在寻找目标时保持心态平和。她提醒自己,要在内心坚强起来的同时,依旧保持对自然的好奇心。正是好奇心,引领她走上了现在的道路。
打开公用冰箱,艾莉拿出她本就不多的食材,做了点简单的饭菜,与瓦莱里安一道在“大碗”边上野餐。工人们在远处修理和替换望远镜的板材,他们穿着特制的雪地靴,以免一脚在铝板上踩出个窟窿摔到下面去。瓦莱里安对她的工作很满意,他们聊了聊近来的八卦,还有科学上的一些小进步。后来,话题转向了SETI——那是搜索地外智慧生物的简称。
“艾莉,你有没有考虑过把这个当全职工作?”瓦莱里安问道。
“我没想过这个问题。不过它不太现实,对吧?据我所知,世界上还没有哪个设施是专门给SETI使用的。”
“对,但将来可能会把几十个天线阵列组合到一起,造一个SETI专用的天文台。当然了,常规射电望远镜该干的事它也照干不误。它会是一个非常厉害的干涉观测装置。这事儿现在还没个准。它太贵了,需要跟政治家打好交道,而且就算得到批准也得准备个几年。所以我就这么一说。”
“彼得,我已经检查过四十多个光谱类型接近太阳的恒星系了。我也看过21厘米线[10],大家都说那是最显眼的信号波段——因为氢是宇宙中数量最丰富的原子。我选了最高灵敏度,可还是一点迹象也没有。也许根本没有外星人。也许我们干的事全在浪费时间。”
“就像金星人那样?这话也太丧了。金星是个地狱,但它只是一颗行星。而银河系里,光恒星就有数千亿颗。你看到的只有九牛一毛。这就放弃你不觉得早了点儿吗?准确点说,你搜索了银河系大概十亿分之一的地方,如果算上别的频率,连这个数都没有。”
“我知道,我知道。可你不觉得,如果外星人真的存在,我们应该在哪儿都能见着他们的身影吗?假设一千光年外存在高度发达的文明,他们难道不会在自家后院放个哨站吗?而且就像你说的,SETI你可以干上一辈子,但永远也不会认为自己已经完成了搜索。”
“嘿,你现在说话就像戴夫·德拉姆林。他这人如果遇到了这辈子也解答不了的问题,就干脆视而不见。SETI才刚刚开始,你知道这个项目有多大的潜力。是时候敞开心胸面对所有可能,乐观一下了。你想,如果我们生活在过去——不论哪个时间段——就算对其他星球上的生命充满好奇,也永远摸不到解答问题的门道。但现在事情起了变化,人类终于能开始寻找地外生命了。我知道,要在数百万恒星系里找出另一个文明不是件容易事,没人能保证马上成功。但是,你能想象出世界上还有什么问题比这更重要吗?假如外星人朝我们发来了信号,地球上却没人接听,那可就真是黑色幽默了。能够倾听,却没人去听,这样的文明,不会让你感到羞耻吗?”
左侧世界256幅图像从左侧划过,右侧世界的256张图像从右侧行经。它把这512张图整合进了周围的环视图中。现在,它置身于森林深处。绿植的巨大叶片随风而动,有的呈绿色,有的是枯萎的黄,几乎片片都比他大,但它的攀爬似乎一点未受影响。它时不时会在弯曲的叶片上晃动着保持平衡,随即轻巧地落在朽叶铺成的柔软垫子上,继续向着目标马不停蹄地前进。它知道自己的追迹准确无误。毕竟,痕迹是那么新鲜。它不会去思考那些痕迹要将他引向何方,只是本能翻过了成百上千个和他一般高的障碍物。它不需要挂绳和别的工具;它本身就已装备齐全。前方的地上,新鲜标记的气味清晰可闻,那无疑是它族群里其他侦查员留下来的。沿着走,它就能找到食物。是的,食物总是自然而然地出现。侦察兵会找到它,标记出路径。而它和同伴需要把它搬回家。有的时候,食物是和它差不多的生物,更多的情况下则是形状不规则的块状。不过,食物偶尔也会大得惊人,需要出动它大部分的族人,大家一起协作,连推带拉着带回家。念及此,它期待地吧嗒了几次下颚。
“最让我担心的事,”她说了下去,“恰恰相反,是他们没有尝试的可能。这么说吧,他们能和我们交流,但他们没有,原因可能在于他们看不出这么做有什么意义。这就像……”她低下头,望着草坪上餐布的边缘,“……蚂蚁。和我们共享一个世界的它们,总是忙着干自己的工作。从某些角度来说,它们也很了解周遭的环境。可是人类没想过和它们沟通。所以我想,它们根本意识不到人类的存在。”
这个时候,一只比它的同伴更有进取心的大蚂蚁,冒险爬上了餐布,沿着隔开红色和白色方块的斜线快速前进。艾莉压抑住心中的那一丝厌恶,轻轻地把它放回了草地——那才是它应该待着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