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伯特·卡帕

艺术作品要求我们用友好的目光做出回应。所以，看到这张照片，我的第一反应就是明确的表态：我不会再喜爱别的照片了。

我第一次看到这张图片是在一张明信片上，其背面写有说明：“1943年西西里战争结束后的意大利士兵。”同盟国在那年7月入侵了意大利，西西里首府巴勒莫于7月22日沦陷，8月17日，整个西西里都已经被盟军控制。照片的拍摄时间距离欧洲战场的胜利实际上还有将近两年，但罗伯特·卡帕的作品预示和描绘了欧洲战争的结束。

我再次邂逅这张照片，是在阅读有关卡帕作品的一本书时。这次，图片有了一个不同的文字说明：“1943年7月28日，西西里岛，尼科西亚附近。一群正向战俘集中营进军的纵队，一名意大利士兵落在被俘的战友们后面。”显然，这一描述更加具体和清晰。但这两个说明文字中，究竟哪一个最准确地表达了图像的真实性呢（哪怕不符合当时的拍摄环境）？

乍一看，图片的全部含意似乎会随着说明文字的改变而发生变化。但仔细想来，无论图片周围的场景如何变换，卡帕其实都在有意地将这对年轻夫妇从环境中隔离开来。两个说明文字实际上都有误导性，因为二者都未提及照片中的女人。正如斯坦贝克（Steinbeck）所言，卡帕的“照片不是意外”。照片的视觉真实性使照片拍摄的环境脱离了图片框架的边界，即人的视野之外。遵循卡帕的思路，我也宁愿“收割”照片中的叙事，只关注图片形象所包含的故事，将其中的说明文字进行个人化的转述。

卡帕的照片让我回忆起另一张照片：安德烈·柯特兹拍摄的“正在离去的俄国红色轻骑兵，1919年6月，布达佩斯”。两张照片遥相呼应，互为补充。柯特兹的照片拍摄的是士兵离开的过程：一男一女互相看着对方，这可能是彼此的最后一次凝视。在《另一种讲述方式》（An-other Way of Telling）中，约翰·伯格谈到了这种彼此传递眼神的意义：为了应对将来的不测，两人都努力将这一美好的片刻镌刻为永远的记忆。柯特兹的照片里，男女彼此的凝视体现了一种无声的希望；而卡帕的照片描绘的恰好是希望实现时的场景。这不仅是柯特兹照片中两人的希望，也是所有被战争分开的恋人的梦想。

炎热的地中海景观，自行车轮胎上的灰尘，太阳照在她被晒黑的手臂上。他们的影子混杂在一起，蝴蝶在参差交错的树篱上飞舞。田野边缘破败的墙并非是被炸弹突然摧毁，而是岁月缓慢磨损所致。在这片土地上一起慢慢变老是可能实现的。所有的声音——蝉的鸣叫声、靴子踩在路上的响声、自行车缓慢的摩擦声——都与坦克和大炮发出的震耳欲聋的声音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也不知自行车是他的还是她的，中间有一个横梁。若没有自行车，照片的效果就会被削弱；若没有女人的长发，作品的意境就全毁了。头发的模样说明她仍然是他离开时的样子，毫无变化，对他一直忠贞不渝。

注意到这些细节使我的内心充满期待，我也想成为那个照片中的士兵。由于这想法毫无实现的可能，我决定去西西里骑自行车度假。我想了解他们之间的故事。他们何时见面？他们做爱了吗？他们像这样行走了多久？他们是要去哪里？这旅程有多长？照片本身会促使我们提出诸如此类的问题。就算我们用心观察，仔细倾听，照片也很难提供答案。你听……

他们不在乎前面的路有多长。距离越远，他们就越能长久地像这样互相厮守。她会问起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他一开始也许会犹豫，但并不着急。她开始记起他的沉默，他的笔迹和寄来的信早已暗示了他这种交流方式。最后，他会告诉女人自己失去了哪些朋友，经历了哪些可怕的往事。他还迫不及待地打听，朋友和亲戚们回到村庄或城镇后有无新的消息。

她会说说她哥哥。哥哥也在军队里，而且受过伤。她还会谈到他的父母，讲一些发生在教师和屠夫的狗身上的趣事。他们会这样一直往前走着，偶尔碰碰彼此的肩膀。两人都非常关注对方的举止，担心一些小的细节会让对方失望。也许在行走了一段后，当他们在路边休息时，或者当他们躺在星空下睡觉时，女人会问男人：“我还像你离开的时候那样漂亮吗？”

她知道他会给出什么答案。她感觉他用粗糙的手将自己的头发拂到耳后。女人看到男人开口说道：“不，你变得更漂亮了，简直太美啦。”

难道他们不谈意大利的失败吗？也不谈战争的结束吗？也许他们也会聊聊这些吧，但绝非现在，也不是此刻……

写于199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