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跑定慧 尝试断食
佛教认为,凡事讲究因缘。其中,“因”为内因,“缘”则乃助缘。窃以为,所谓人的“命运”,其实就是自己通过日积月累长期选择所形成的结果。当人们面对相同助缘时,有些人可能会无动于衷,而有些人则在内因的促使之下与助缘相结合形成某种动力,做出某个决定,由此而改变自己的一生。
民国五年丙辰(1916)时年三十七岁的李叔同,就是因为同事夏丏尊偶见日本杂志刊载断食为身心更新之修养方法的相关文章,并推荐给自己阅读,从而改变其生活方向,进而皈依佛门的。夏丏尊在《弘一法师之出家》中写道:
说起来也许会教大家不相信,弘一法师的出家,可以说和我有关,没有我,也许不至于出家。关于这层,弘一法师自己也承认。有一次,记得是他出家二三年后的事,他要到新城掩关去了,杭州知友们在银洞巷虎跑寺下院替他饯行,有白衣,有僧人。斋后,他在座间指了我向大家道:“我的出家,大半是由这位夏居士的助缘,此恩永不能忘!”
……
有一次我从一本日本的杂志见到一篇关于断食的文章,说断食是身心“更新”的修养方法,自古宗教上的伟人,如释迦,如耶稣,都曾断过食。断食能使人除旧换新,改去恶德,生出伟大的精神力量。并且还列举实行的方法及应注意的事项,又介绍了一本专讲断食的参考书。我对于这篇文章很有兴味,便和他谈及,他就好奇地向我要了杂志去看。以后我们也常谈到这事,彼此都有“有机会最好断食来试试”的话,可是并没有作过具体的决定。至少在我自己是说过就算了。约莫经过了一年,他竟独自去实行断食了,这是他出家前一年阳历年假的事。他有家眷在上海,平日每月回上海二次,年假暑假当然都回上海的。阳历年假只十天,放假以后我也就回家去了,总以为他仍照例回到上海了的。假满返校,不见到他,过了两个星期他才回来。据说假期中没有回上海,在虎跑寺断食。我问他:“为甚么不告诉我?”他笑说:“你是能说不能行的,并且这事预先教别人知道也不好,旁人大惊小怪起来,容易发生波折。”
李叔同自小体弱多病,且当时患有神经衰弱症,自信“无寿征”,活不了很大岁数,他甚至认为自己民国五年丙辰(1916)就会故去,并为此刻过一枚“丙辰息翁归寂之年”的印章,于是岁为人作书时常用之。
正因为如此,李叔同对于如何养生防病之类的文章,特感兴趣。此次看过夏丏尊推荐的这份载有断食具体方法的日本杂志之后,便对断食一事更加好奇,兴趣更加浓烈,他在心中酝酿盘算一段时间之后,决心亲自尝试断食。由于断食通常以气候寒凉、人不感觉烦躁时为宜,李叔同决定利用民国五年丙辰(1916)阳历年假时机尝试断食。他在《我在西湖出家的经过》中说:
到了民国五年的夏天,我因为看到日本杂志中,有说及关于断食方法的,谓断食可以治疗各种疾病。当时我就起了一种好奇心,想来断食一下。因为我那个时候患有神经衰弱症,若实行断食后,或者可以痊愈亦未可知。要行断食时,须于寒冷的季候方宜。所以,我便预定十一月来作断食的时间。
事实上,李叔同在阅读夏丏尊推荐这份日本杂志之前,就已经看见过美国杂志关于断食可以强胃的相关报道,但这篇报道中并没有谈及具体的操作方法可用作参考,也就无法进行尝试而已。李鸿梁在《我的老师弘一法师李叔同》中写道:
从前先生因患胃病,东西不能多吃。我有一次同他吃饭,他只吃了浅浅的松松的二小碗,大约不到三两米。后来他在美国杂志上看到断食可以强胃;日本也有同样的理论。所以先生在1916年到虎跑去尝试断食。
一般而言,选择无人打扰的幽僻寂静之处作为断食的地点方为适宜。李叔同拟定利用阳历年假时机进行断食尝试之后,选择何处作为断食地点,令李叔同颇费一番心思。他突然想起熟悉杭州环境的好友叶为铭,便去西泠印社找叶为铭咨询。
当叶为铭听罢李叔同决定尝试断食的想法之后,便对他建议说,西湖附近的虎跑寺,游客很少,相对清净,比较适宜。叶为铭当场就给西泠印社“创社四英”之一、虎跑寺大护法丁仁(辅之)居士写了一封信,请他向虎跑寺方面为之介绍。通过1918年李叔同出家前在《致叶为铭》中所说的“前承绍介澹云和尚,获聆法语,感谢无量”来看,当时丁辅之可能找的是虎跑寺澹云和尚,并将其介绍给了李叔同。李叔同在《我在西湖出家的经过》中说:
至于断食的地点呢,总须先想一想,考虑一下,似觉总要有个很幽静的地方才好。当时我就和西泠印社的叶品三君来商量。结果他说在西湖附近的地方,有一所虎跑寺,可作断食的地点。那么,我就问他,既要到虎跑寺去,总要有人来介绍才对,究竟要请谁呢?他说有一位丁辅之,是虎跑寺的大护法,可以请他去说一说。于是他便写信请丁辅之代为介绍了。因为从前那个时候的虎跑,不是像现在这样热闹的,而是游客很少,且是个十分冷静的地方啊。若用来作为我断食的地点,可以说是最相宜的了。
掩映于绿树青山之中,离尘隔俗,环境幽雅的虎跑寺,位于杭州西湖西南之大慈山下,是中国佛教名刹之一。相传唐代元和十四年(819),高僧寰中偕弟子性空,由南岳衡山来此结庐修行,然却苦于无水。某夜,寰中梦神人告之曰:“南岳有童子泉,当遣二虎移来。”天明,果见草庐不远处有“二虎跑地作穴”,即刻泉水汩汩涌出。寰中遂将此泉命名为“虎跑泉”,并在泉旁建寺弘法,寺依泉名,称“虎跑寺”。唐宪宗赐名广福院。大中八年(854),改称大慈禅寺。乾符年间(874-879),赐名大慈定慧禅寺。宋代以降,习称为虎跑定慧寺。元明清间几经兴废。现存建筑多为清同治、光绪间重建。
·杭州虎跑定慧禅寺山门旧影
由于此前李叔同未曾到过虎跑寺,便派专门负责照料其生活的浙一师工友闻玉,先去虎跑寺打探一下。最终选定在虎跑寺方丈楼下的一间房子中,尝试断食。李叔同拟定了1916年12月1日下午赴虎跑,25日返校,28日返沪的计划。然在一切准备就绪之后,李叔同心情急切,不想再等,于是比原拟定日期(12月1日)提前一天,于11月30日午后4时半在闻玉的陪同下,住进了虎跑寺。他在《我在西湖出家的经过》中说:
到了十一月的时候,我还不曾亲自到过,于是我便托人到虎跑寺那边去走一趟,看看在那一间房里住好。看的人回来说,在方丈楼下的地方,倒很幽静,因为那边房子很多,且平常的时候都是关起来,游客是不能进去的。而在方丈楼上,则只有一位出家人住着而已。此外并没有什么人居住。等到十一月底,我到了虎跑寺,就住在方丈楼下的那间屋子里了。
我住进去以后,常常看见一位出家人在我的窗前经过,即是住在楼上的那一位,我看到他却十分欢喜呢!因此就时常和他来谈话,同时他也拿佛经来给我看。
李叔同在这里没有说明的是,除了虎跑寺相对清净之外,他去虎跑寺尝试断食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那就是泉水。李鸿梁在《我的老师弘一法师李叔同》中写道:
先生之所以要到虎跑去断食,完全是为了虎跑有好泉水。(因在断食期间,须饮大量的泉水。先生曾经对我说,不吃东西,没有什么,倒是每天必须饮五磅泉水,真有点受不了。)并不因虎跑有佛寺的关系而去的。
·李叔同《断食日志》封面
李叔同在断食期间,写有《断食日志》(详见附二)。其原稿,最初交与同事堵申甫保存,只有少数几个友朋阅读过。直到1947年陈鹤卿将其自堵申甫处借出经校对誊清后,发表于上海《觉有情》杂志第7卷第11、12期上,世人才得知李叔同当时尝试断食的具体情形。陈鹤卿于《断食日志》前面写道:
此为弘一大师于出家前两年在杭州大慈山虎跑寺试验断食时所记之经过。自入山至出山,首尾共二十天。对于起居身心,详载靡遗。据大师《年谱》所载,时为民国五年,大师三十七岁。原稿曾由大师交堵申甫居士保存。又多断续,字迹模糊,其封面盖有李息翁章,并有日文数字。兹特向堵居士借缮,并与其详加校对,冀为刊播流通,籍供众览。想亦为景仰大师者所喜闻,且得为后来预备断食者之参考也。后学陈鹤卿谨识。
从李叔同所写的《断食日志》来看,李叔同此次断食共历时三周,并将其分为“断食前期”“断食正期”和“断食后期”三个阶段。断食前期,由日食粥二盂渐次递减至一盂、半盂乃至仅食米汤、水果汁、香蕉半个。断食正期,除饮水及微量果汁、盐汤之外乃至完全不食。断食后期,则由始饮淡米汤、浓米汤、薄藕粉渐次递增至食稀粥、浓粥、水果、米饭乃至常量。
李叔同平日以晨起冷水擦身、日光浴为常课,断食期间,他为避免冷热极端刺激,暂停冷水擦身。洗脚水也由平日热水改为温水。身心感受也由断食前期的饥饿疲惫、头目眩晕、胸中扰乱、虚汗作呕、四肢无力,逐渐改善为断食正期的精神如常、夜能安眠、心目豁爽,乃至断食后期第二日的“精神复原,是日极愉快满足”、断食后期第四日的“入山以来,此为愉快之第一日矣”、断食后期第五日的“晚膳后尤愉快。坐檐下久。拟定今后更名欣,字俶同”。此前,李叔同因患有神经衰弱症,经常夜不能寐,断食后期最后一日,竟然“夜间酣睡八小时,甚畅快,入山以来未之有也”。
李叔同在《断食日志》中,除记载了他在整个断食过程中的身体生理反应,还有他当时心理心态的具体描述,其中,关于他信仰日本天理教、记诵《御神乐歌》、参与诵经活动的记载,尤其值得注意。从中不难看出李叔同当时宗教信仰以及思想情绪的整个走向。尽管李叔同尝试断食的缘起,起自夏丏尊向其推荐日本杂志介绍断食一事,但促使其最终做出决定,乃至在整个尝试断食期中作为其精神支柱的,却是日本天理教所信奉的“神诏”之力。李叔同在《断食日志》中写道:
十一月廿二日,决定断食。祷诸大神之前,神诏断食,故决定之。
(十二月)五日……断食前期第五日……本定于后日起断食。改自明日起断食,奉神诏也……又因信仰上每晨餐供神生白米一粒……
六日……断食正期第一日……眠前以棉花塞耳,并诵神人合一之旨……
十一日……断食正期第六日……是晚感谢神恩,誓必皈依。致福基书。
十四日……断食后期第二日……暗记诵《神乐歌序章》……
十五日……断食后期第三日……敬抄《御神乐歌》二叶,暗记诵一、二、三下目……
十六日……断食后期第四日……是日午后出山门散步,诵《神乐歌》,甚愉快。入山以来,此为愉快之第一日矣。敬抄《神乐歌》七叶,暗记诵四、五下目……
十七日……断食后期第五日……到菜圃诵《御神乐歌》……今日抄《御神乐歌》五叶,暗记诵六下目……
十八日……断食后期最后一日……坐菜圃小屋诵《神乐歌》,今日暗记诵七下目,敬抄《神乐歌》八叶……
李叔同在《断食日志》中不厌其烦详细记载了他获得神诏、感谢神恩、敬抄诵记《御神乐歌》的情景,人们由此可以推断:李叔同在皈依佛门之前,曾经信仰过日本的天理教。关于这一点,通过李叔同在1917年《致刘质平》的信中所说的“若不佞近来颇明天理,愿依天理行事,望君勿以常人之情推测不佞可也”,亦可作为旁证。李叔同的这种信仰,在很大程度上可能受其日籍夫人的影响。日本学者滨卫一,在其所著《关于春柳社〈黑奴吁天录〉的演出·李岸条》中说,李叔同的日籍夫人归国后,成了天理教信徒。
天理教,系日本宗教神道(今称新兴宗教)之一派。其教祖为大和国(今奈良县)人中山美伎。中山美伎于1837年10月23日在为其患病长子祈祷时,自称“真神”降临,要她传达神意,解救世人。后来,天理教即定此日为创教纪念日。中山美伎藉咒术神符为人治病助产,并与家人一起传播“天理王命”,遂称天理教。中山美伎所谓“天理王命”,是天理教信仰中心十个神的总称,也称父母神。其教义认为,世界和人类是父母神所创造的。人必须认识神的恩惠,愉快地从事日常的神圣劳动,彼此合作,相互亲爱,消除前生恶业,实现康乐世界。天理教的主要经典是修行时的唱词《御神乐歌》、记“神示”的和歌《御笔先》(1711首)和中山美伎的言论集《御指图》。天理教本部设于中山美伎故里奈良天理市。总部发行《天理时报》等五种报刊。并设有幼儿园、男女中学及天理大学等一系列教育机构以及图书馆、博物馆、医院、出版社、研究所和培养教会人员的专门学校。天理教的信徒以农民、商人、职员、家庭妇女等社会中下层群众为多。
上面说过,关于李叔同日籍夫人,所有的相关文献中并没有留下名字,以致假设者甚多。林子青根据李叔同在《断食日志》第11日、12日中两次提及“福基”的名字,推测福基也许是日籍夫人的真名。林子青在《弘一法师年谱》(增订版)“1916年(民国五年丙辰)三十七岁”【附记】中写道:
近年国内外出版大师传记,提到他在俗的日籍夫人的名字,或称雪子,或称诚子,或称叶子,似乎都是猜测之词。在断食“十一日——断食正期第六日”《日志》中有“是晚感谢神恩,誓必皈依,致‘福基’书。”又十二日《断食日志》有“因寒不敢起床。十一时‘福基’遣人送棉衣来,乃披衣起。”福基也许是日籍夫人的真名。时间过了七八十年,可惜无从证实了。
尽管林子青上述推测,从字面来看,似乎多少有些道理,可供读者参考。不过窃以为,如果按照林子青推测“福基”可能是李叔同日籍夫人的说法,李叔同在《断食日志》中写道:“十一日……断食正期第六日……是晚感谢神恩,誓必皈依。致福基书。”第二天,也就是十二日他又在《断食日志》中写道:“因寒不敢起床。十一时福基遣人送棉衣来,乃披衣起。”反倒令人感到纳闷。众所周知,当时并没有如今方便快捷的快递业务。依当时的交通通信条件,一天之内想要由杭州寄信到上海,或者从上海送物到杭州,根本无法实现。除非当时李叔同的日籍夫人也从上海携带李叔同的部分衣物迁来杭州暂住。如若并非如此,棉衣究竟从何而来?而如果当时其日籍夫人确实也暂居杭州的话,那么,李叔同当初拟定12月1日下午赴虎跑,25日返校,28日返沪的计划中,是否就已经包含自己尝试断食之后,需要陪同日籍夫人重返上海安居的规划了呢?由于没有文献资料依据,目前对此也只能存疑了。
李叔同此次断食试验是在佛寺中进行的,浸染其中,不可避免地会受到佛寺人文环境的影响,由此促使他加快了导神(道)归佛“方便”(方式)的步伐。关于这一点,通过李叔同在《断食日志》中所写,亦可见一斑:
十二月一日……断食前期第一日……夜观焰口,至九时始眠。
二日……断食前期第二日……晚侍和尚念佛,静坐一小时。写字百三十二……摹大同造像一幅,原拓本自和尚假来,尚有三幅,明后续□□(摹写)……
三日……断食前期第三日……是日午后及晚,侍和尚念佛,静坐一小时……
四日……断食前期第四日……上楼访弘声上人,借佛经三部……摹大明造像一页。写楷字八十四,篆字五十四……
五日……断食前期第五日……午后侍和尚念佛,静坐一小时……
七日……断食正期第二日……晨览《释迦如来应化事迹图》……
李叔同平时每日以写字为晨课,他在尝试断食期间,基本上仍以写字为常课。夏丏尊在《弘一法师之出家》中写道:
他的断食共三星期。第一星期逐渐减食至尽,第二星期除水以外完全不食,第三星期起,由粥汤逐渐增加至常量。据说经过很顺利,不但并无痛苦,而且身心反觉轻快,有飘飘欲仙之象。他平日是每日早晨写字的,在断食期间,仍以写字为常课,三星期所写的字,有魏碑,有篆文,有隶书,笔力比平时并不减弱。他说断食时,心比平时灵敏,颇有文思,恐出毛病,终于不敢作文。
据李叔同《断食日志》粗略统计,除了由于断食正期第六日他感觉“手足乏力,头微晕,执笔作字殊乏力”“脑力渐衰,眼手不灵,写日记时有误字,多遗忘”等原因在断食正期第七日、第八日两天没有书字外,断食期间手书楷书、篆书多达1560字。所临各种碑帖,皆注明月日,并作题记:“丙辰十一月三十日至十二月十八日,断食大慈山定慧寺所书。”且于其上钤盖“不食人间烟火”“一息尚存”两印。林子青在《弘一法师年谱》(增订版)注释中说,这些墨宝,“早年存夏丏尊处,今归其女夏满子保存。”
·李叔同尝试断食后留影
李叔同在断食期间,除了写字之外,还临摹大同、普泰、天监造像。据《断食日志》记载,断食前期第二日“摹大同造像一幅,原拓本自和尚假来,尚有三幅,明后续□□(摹写)”。第三日,“摹普泰造像、天监造像二页”。第四日“摹大明造像一页”。此处所谓“大明”,恐系“大同”之误。因为他在断食前二日中曾经明确写道“摹大同造像一幅,原拓本自和尚假来,尚有三幅,明后续□□(摹写)”。
李叔同此次于虎跑定慧禅寺尝试断食结束后,曾摄影留念。随侍李叔同尝试断食的浙一师工友闻玉,于该留影上题记:“李息翁先生断食后之像。丙辰新嘉平十九日。侍子闻玉敬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