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康健对方樱子说:“陈主任让我们一起上手术,先去开胸,他和钱木主任处理完病房的事再上台。”
听说上手术,方樱子身体即刻紧张得发硬,她机械地跟在康健身后。康健向医生办公室放开喉咙喊:“张五经,上手术。”
这是标准的外科特点,热闹,粗声大气、大大咧咧。
“为嘛、为嘛?上手术啊。”方樱子看到医生办公室冲出来一个留着盖子头的男医生,一听口音就知道是大天津人。他向方樱子笑笑说:“走,咱们上台拉钩。”
听到张五经的话,方樱子忍不住笑了,她的紧张情绪也缓解了不少。
方樱子当然知道手术拉钩,在外科手术中,当组织被切开后,必须用止血钳、卵圆钳等器械将皮肤和肌肉向周围拉开,露出手术视野。张五经的话有些夸张,好像他们上台仅仅是去拉钩。
方樱子看了一眼张五经,张五经的发式、口音,配上府绸盘扣衫,端上盒子枪,活脱脱一个汉奸,这个形象离神圣的医生形象实在是十万八千里远。
“咱们年轻大夫,上手术就是拉钩缝皮,起码拉几年钩、缝几年皮才能独立手术。”张五经很有经验似的侧头对方樱子说。
“还用拉几年钩,没那么夸张吧。不过,有些医生拉一辈子钩也做不了手术。”康健笑着对张五经和方樱子说。
“我打算出一本拉钩学专著,专门讲手术中拉钩的学问和技巧,供外科兄弟姐妹们参考。”张五经一本正经地说。
“同意,我帮你联系出版社。拉钩真的是一门学问,是最基本的手术技术,你发现了吗,各种手术拉钩手法不一样,你总结一下也许可以出一本书。”康健对张五经说。
方樱子听了他们的话,感觉确实有些道理。
“今天做的什么手术?”方樱子心里没底,问康健和张五经。
两个人看了一眼方樱子笑了。
“不知道什么手术就上台,早晨交班的时候没听见?”张五经心想,这姐姐真生猛,完全是一个上班不入心的人。
早交班的交班程序是先交代危重及术后病人,再交代术前病人,方樱子迟到的时候,术前病人还没有交代病情。但是,她慌里慌张什么也没有听见。
“哎呦,第一天上班根本不在状态,还发晕呢,光看到白花花一大片人,脑子里走私冥想还没有结束,早交班结束了。”方樱子有些满不在乎地说。
“真说实话。”张五经坏笑着做个鬼脸。
“我们前两天开会做了术前讨论,制定了手术方案,昨天做了术前准备。你千万不要在陈主任和钱木主任面前说你什么都不知道,那样会被认为上班不在状态,非挨骂不可,医生不比别的职业,人命关天,不是教训你啊。”康健笑着看了一眼方樱子。
“第一天上班可以理解。不过,实习那么久,应该不用过渡。”
“就是,我第一天上班就上手术。”张五经理直气壮地说。
康健继续补充说:“在我和张五经面前说什么都没有关系,绝不给你告黑状。在主任等人面前,说话还是要考虑考虑。”
“就是。”张五经附和说。
这些都是康健的经验之谈,方樱子听后急忙感激地点头。
“实习的时候上过手术吧?”康建问方樱子。
“上过阑尾、剖腹产,都是缝皮。”方樱子对康健说。
“就是最后关腹的时候,剩几针让你缝,太小儿科了。”张五经撇撇嘴,好像根本就不算上过手术。
方樱子点点头。
“那你要多上台,多练。”康健认真地对方樱子说。
“病人是左侧肺叶部分切除加右侧乳房根治术。乳癌加肺部转移的病人,六十五岁。你到手术室先翻看病历,简单了解一下病人的病情。陈主任的意思今天主要让你上台看,我们两个先上。”康健向方樱子简单介绍了手术病人。
方樱子点点头。看来,方樱子今天上台,根本就是以观摩为主了。她跟在康健和张五经身后走进手术室。
手术室里,从一号到十号手术室,穿梭着来来往往的医生和护士。几乎每个医生和护士都戴着严严实实的帽子和口罩,只露出一双忙碌的眼睛。二号手术室刺耳而揪心地响着滋滋的电钻声,这是骨外科正在给病人做锯腿截肢手术。
方樱子听到电钻声头皮直发麻。好像走进重庆渣宰洞,看到江姐的十指被竹签嵌入的酷刑。残忍啊,心灵备受摧残。方樱子下意识地攥起拳头砸了砸心前区。
“护士长,这条锯下的腿不要焚烧,找个人给医学院的许老师送去,她要高压炖骨头做成教学骨架。”二号手术室传来手术医生的话。手术室护士长高声答应。
据说那位煮肉的许老师已经吃斋念佛很多年,并定期到八大处和雍和宫烧香,从医学的无神论者到心中有万物的虔诚信徒,她完成了自我超越。
方樱子听到高压炖骨头,胃里一阵翻腾,幸亏今天早晨吃的不是要命的肉包子,否则非吐了不可。
五号手术室传来“嗷嗷”响亮的婴儿啼哭声。只听忙碌的护士长说:“哎呦,龙凤胎,真棒,别说家属,我都乐疯了。”手术室里飘荡着欢快的气氛和生命的活力。
看到手术室里的演出,方樱子感慨,手术室真是有喜有忧,每一个传出手术室的喜悦和悲伤,都是一个家庭的幸福和痛苦。
换鞋、更衣、带帽、刷手、泡双臂……方樱子咧着嘴把受伤的胳膊伸进冰冷的碘伏桶里,泡了三次以后,方樱子举着胳膊像投降的日本鬼子,她用后背顶开第一手术室的门。康健、张五经已经全副武装站在手术台上,麻醉师早已为病人做了全身麻醉。
无影手术灯打在病人惨白的身体上,张五经用大号长柄卵圆钳,“咔”声音响亮地夹起饱蘸褐色碘伏的无菌纱布,在病人的胸腹部涂抹消毒,惨白的皮肤即刻变成浅褐色。消毒完毕,康健拿起闪亮的手术刀,在病人胸部一刀切了下去,刀尖入皮,四十五度角,动作完美流畅。看到明晃晃的刀冷冷地切入皮肤,方樱子突然恍惚了,她闭了一下眼睛没敢看,方樱子知道,切开皮,血马上就会汹涌而出。她感觉额头汗津津的,心里也烦乱不安。难道第一台手术就胆怯了?方樱子摇摇头,必须从容淡定,她咬咬牙,给自己鼓劲儿。
第一次上台不能恐惧,不能紧张,不能晕倒。方樱子给自己提出了最低要求。不知为什么,她的脑海里突然出现了菜市场杀鸡的小贩,咔咔咔,手起刀落,干净利索。看来,做个职业杀鸡手也需要勇气,这是不是异曲同工呢?方樱子问自己。
医疗器械叮叮当当响起,止血钳,一把把掀开了表皮、真皮、皮下组织,渗血的血管被康健和张五经手里的止血钳“咔咔咔”全部卡死。利索、果断、干净、沉稳。康健剑眉下的眼睛里,流露的是凝重和一丝不苟,张五经盯着手术视野的眼神也是犀利和机警。方樱子被肃穆的气氛感染了,平时生活里可以嘻哈,手术台上就该是这个样子,这才是一个优秀外科医生应有的风采啊。方樱子感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