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文学论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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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女性作家簇

女性作家在科幻作家中的比例并不算大,但女性作家对科幻文学的贡献却与其作品数量不符。从科幻起源时代的玛丽·雪莱,到当代唯一以科幻作品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作者,女性作家创造了科幻文学中独特的辉煌。但是,女性为什么会进入科幻创作?她们给科幻作品带来了怎样的独特内容?本章将针对历史上几个重要的女性科幻作家及其创作,提供相关的答案。

1.雪莱夫人的“怪物”

很少有人系统化地指出,大半部科幻文学的历史,其实是被压迫者企图发声的历史。也很少有人指出,科幻不一定是张扬理性的,反而可能是张扬感性的。它是对知识积累过快的世界的感觉与担忧,是对权力富集于男性、男人生活态度的审慎观察和反抗性建构。

玛丽·雪莱是第一个、也是最重要的研究案例,她生于1797年,一生都是在内心的煎熬和死亡的阴影中度过的。玛丽的生日就是母亲的临终。由于产褥热,母亲在她出生后第十天就告别人世。这给玛丽极大打击,无论她是否愿意,她是导致母亲去世的直接凶手。父亲的再婚使家庭中一日之间增加了两个新孩子,这些没有血缘关系的孩子要跟玛丽同在一个屋檐下。而随后的新生婴儿,则导致了父爱的分配失衡。

从很小起,玛丽就感到孤独。这种孤独是否就是小说《弗兰肯斯坦》中怪人的孤独?而玛丽一生所经历的动荡和死亡,是否就是小说中弗兰肯斯坦所经历的动荡和死亡?在布赖恩·奥尔迪斯的《亿万年大狂欢:西方科幻小说史》中有肯定的描写。奥尔迪斯也承认,科幻小说不是传记,但现实生活在敏感的作者内心造成的影响,不得不认真考虑相关详细资料参阅布赖恩·奥尔迪斯,戴维·温格罗夫.亿万年大狂欢:西方科幻小说史[M].舒伟,孙法理,孙丹丁,译.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2011.

《弗兰肯斯坦》的故事能被多种方法解读。例如,许多人将小说置于哥特文学的范畴。这种分析可以研究古堡怎样转换成科学家的实验室、幽灵如何转换成科学家创造的怪人,可以研究小说中的阴郁天空怎样成就了哥特式的情节,更可以研究作家为什么选择哥特文学这种文类。作家要表达自己的某种恐惧,而哥特文学是那一时代最重要的恐怖文类。还有人根据感伤主义文学的基本模式进行分析。在文学辞典中,感伤主义是一个从工业革命到法国大革命之间的文学流派。在这个时间段里,大机器生产逐渐成为社会的主导,而人们的思想,至少在政治方面,仍然处于解放的前夜。人们感叹理性正在取代情感,正在扫荡生活秩序。所有这些都是对的。但似乎都还没有触及作品的主题。奥尔迪斯曾经认真解释了雪莱夫人如何受到伊拉玛斯·达尔文的影响,也解释了其他的电学和生物学知识可能通过怎样的渠道获得。王建元和一些国外学者则更多注重小说中的科学观念如何从前现代的巫术转换成现代的实证。王建元《.科学怪人》中的范式转移·女性主义科学·文化研究[M]//王建元,陈洁诗.科幻·后现代·后人类:香港科幻论文精选.福州:福建少年儿童出版社,2006:111-130.这种针对小说中科学内容所进行的解读,也是一种通行的解读方式,这似乎可以使小说在科幻文学领域中站住脚直起身。但也应该看到,科技仅仅是作品中众多主题的一个小的侧面,另一方面,也是最重要的,它仅仅在小说的前半部分起着积极的作用。要想全面地理解整部作品,这样的分析还略显不足。把整个小说当成对宗教权威的挑战是一种很好的解读策略。文艺复兴后的西方资产阶级如何挑战上帝,是对整个小说的一个极端浪漫主义解析,如果再加上对神创论的轻蔑这种有情感色彩的壮举,则更可以将这种观点与前面所述的认知解读相互融合。

我不想像奥尔迪斯那样离开作品做很多猜想,例如,这个人怎么影响了她,那本书怎么影响她,她可能读过什么,见到过谁。作家所要表达的东西都在作品之中。《弗兰肯斯坦》的故事并不复杂,一个出身日内瓦名门的瑞士人儿时喜爱魔法,后来爱上了电学。他到科技发达的德国留学,并希望弄清生命的秘密。他以一种独特的“要追查生命的本源,就得先求助于死亡”的推理,开始了从腐败发现创生的过程,并最终成功地用尸体建构了一个生命的“受体”。随后,他给这个“受体”通电并激活了他。至此,小说的第一部分既是一部科学创新过程的历史,又是科学家个体成长的历史。在这样的成长中,社会生活显然是退居二线的,唯有求知才是第一的。小说的第二部分,成长主题转移到怪人身上,当逐渐进入社会的科学家弗兰肯斯坦准备寻找爱情、婚姻、家庭生活的时候,怪人则开始了自己的心理和生理上的成熟。他阅读、学习,他希望跟社会交往。但他所碰到的难题,不是科学上的难题。如果说弗兰肯斯坦可以用自己的智力和前人的积累化解成长中的障碍,那么怪人所需要的,则是打破人际关系的障碍,是消除社会对偏离正常群体之人的偏见。怪人的这种个体成长以失败告终。于是,小说的第三部分开始。这一部分,是后成长个体向先成长个体的一个乞求,要求先成长个体同时也是自己的造物主参与到自己的成长中来,协助自己成长。怪人向弗兰肯斯坦哭诉了自己的状况,感动了对方,同时,提出了自己的方案。从这里可以看出,虽然怪人比弗兰肯斯坦成长得更晚,但他似乎更加懂得社会生存的规则,并能更好地提出改进的方法。他的改进方法,就是重新建造一个女性个体,并与自己建立一个全新的家庭。这个家庭可以成为一个方舟,使他们避开人类社会的冷漠与陈规,找到自身生存的空间。小说的意义结构清晰可见,这就是一个不断重新发起的成长过程,作家显然在这种成长撰写中得到许多安慰。如果没有任何打扰,两个怪人的结婚和生育将再度展开新一轮成长的讨论。玛丽·雪莱将因此成为一个独特的成长循环小说作家,也可能会开创一种新的教育性叙事文体。但是,她没有这样做。这是分析《弗兰肯斯坦》故事中最重要的一点。由于弗兰肯斯坦的背叛,故事的发展突如其来地改变了方向。成长的循环被终止,当弗兰肯斯坦思考良久并最终肢解了未来的女性的时候,怪人走上了复仇的道路。

阅读《弗兰肯斯坦》必须把握住这一点:怪人不是生来就攻击人类的,也不是生来就想向父权发威的。他尽管命运坎坷,但仍然期望着跟人类妥协,期望着更好的教育,期望着这个世界能宽容地面对边缘,期望能获得自己的伴侣。

玛丽在整个作品中所展示的,应该说是18—19世纪的现代化早期过程中女性的基本生存状况和思维状况。她们在男权世界的边缘,期望着跟这个世界讨价还价。她们带着诚挚的梦想,带着尽可能多的容忍向这个世界妥协,但是,她们的生活仍然不尽如人意。即便是带着启蒙主义和浓烈的浪漫主义思想,玛丽的父亲高德温、丈夫雪莱也仍然是玛丽世界的主宰。玛丽曾经回忆过她是多么希望得到父亲的爱,为父亲对自己的些许关怀而感动。然而,父亲的决断性婚姻让她落入了家庭的底层。新母亲带来的孩子跟自己之间的矛盾还算是小事,新母亲跟父亲的新生婴儿,才真正让她体验了“爱的转移”。在丈夫的一方,有更多烦恼她无法消除。雪莱有自己的妻子,这位妻子不同意离婚。玛丽不仅要忍受跟这位正房妻子同时怀孕的尴尬状况,还要忍受后母的女儿克莱尔伴随自己和丈夫一起旅行的古怪状况。看来,即便是浪漫主义者,在男权方面也丝毫没有浪漫可言。他们是追求自由的、精力充沛的、自恋的男人,他们的解放才是真正的解放。而女性是否能谈得上自由和解放,确实需要历史学的更多回答。

阅读过《弗兰肯斯坦》的读者都会发现,小说写得最精彩的部分,是怪人被排斥出人类社会后的那种孤独和渴望。对这种孤独和渴望没有亲身感受的人,能否写出这样感人的故事,恐怕值得怀疑。成年的玛丽生活在一群放纵的青年诗人和知识分子之中,体会到了那种热情似火、想要改变世界的冲动。但这同时,她发现自己却置身这场运动之外。浪漫主义确实歌颂美好的爱情,但这种歌颂更多来自男性的视角。女人是美丽的,是梦,是诗,但她们是否也是人?正如卡莎·波里特在《女权辩》序言中所言:“18世纪中产阶级的革命没有什么意义,因为所有他们赋予理性、权利、自由、平等的崇尚对于提升妇女的法律、经济和社会地位于事无补。”卡莎·波里特.序言[M]//玛丽·沃斯通克拉夫特.女权辩.谭洁,黄晓红,译.广州:广东经济出版社,2005:序言4.

如果不是玛丽有一个女权主义的母亲,也许我们永远无法读到《弗兰肯斯坦》的后半部分。我们看到的可能仍然是复仇中作为代价而自尽的奥菲丽娅。但是,玛丽的母亲在自己的著作或自己所遗传的基因特征中,除了保有妥协、沉默、逆来顺受之外,还有着为女性争取权利的成分。这些在雪莱夫人的身上,最终化为了怪人的反抗。杀戮发生了,杀戮发生了不止一次,弗兰肯斯坦为此疯狂了。男人的理想温馨被彻底毁灭,男人也开始复仇。《弗兰肯斯坦》在复仇方面的描述虽然被许多评论者渲染,但笔者认为,复仇确实写得非常一般,俗套。故事的结尾,也没有什么激动人心的成分。可见,在作者眼中,复仇本身是重要的,而复仇的过程和结果并不重要。

回到刚刚讨论过的《弗兰肯斯坦》的叙事模式。笔者以为,原本成为一种全新的循环发展的教育小说嵌套模式的作品,突然转折为复仇故事,而且立刻落入简单的毁灭俗套,这种变化证明了作家对文本创新并不真正渴望。恰恰相反,她就是要表达自己对时代、对这个即将表现为科技兴隆的资产阶级盛世中女性将堕入更深深渊的担忧和愤怒。在本来已经形成的性别权力的差异之外,科技的发展,作为男性炫耀自己成就的、奔向控制自然的科学技术,其结果只能是取消女性的生存空间。如果说怪人生存的前期,对人类来讲是一种令人恐怖的沉默的他者,那么小说中给女性“受体”所做的那次肢解,则是玛丽对这一全新时代的彻底失望,也导致了弗兰肯斯坦精神的诞生。

科幻小说起源于《弗兰肯斯坦》这一观点本身虽然存在着极大的争议,但作为女性可以通过科幻文学表达自己的声音,展示自己的想象,通过科幻所提供的种种变形空间,深切体验女性所受到的压抑,寻找性别平等或新的性别政治方式这点,却无人质疑。而同意科幻文学为玛丽·雪莱肇始者则更可以深思,为什么一位女性竟然可以成为一种新的文学书写方式的启动者?这跟女性在以征服自然、改造世界为主导思想的男权化的科学时代所处的更深的失落地位,是否有着直接的关系?这一点暂时还没有人能够论证。但就我们所知,她通过一种人工造物,来映射自身的存在。自此之后,女性作家确实找到了一种全新的方法,去展示自己心中对当代世界的恐惧、孤独、失落、渴望,展示她们梦想中的革命性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