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马车铭文
需要读者想象一辆马车。不妨把它想象得大一点,后轮比前轮高,仿佛里面储备着力气,魁梧的克里奥尔车夫就像身底下的马车一样,钢筋铁骨;不经意的双唇间有时发出一声口哨,有时又用奇特的温柔警告不好好拉车的马匹:两侧的辕马和领头的前马(如果一定要打个比方,就是马车的船头)。载货或空车都是一样,区别是当空车返回时,脚步不再为工作所累,而车夫座位此时更像宝座,上面仿佛还留有匈奴王阿提拉帝国金戈铁马的气势。车轮轧过之处可能是鹅山街、智利街、帕特里西奥斯街或瓦伦丁·戈麦斯街,但最好是拉斯埃拉斯街,因为那里的车辆更加形形色色。马车不断被身边的车辆超越,但是迟缓恰恰成了它的胜利,仿佛别人的匆匆都是奴隶惊慌失措的奔命,而自己的迟缓才是对时间的完全占有,甚至是永恒(这种对时间的占有是克里奥尔人无穷也是唯一的财富。我们可以把这种迟缓升华为静止:对空间的占有)。马车还在继续,它的一侧写着铭文。这是郊区的老规矩,虽然在阻力、形状、用途、高度、现状字样之上再加的这句无甚用处的话坐实了欧洲人在讲座里对我们的诟病——“话痨”,我却不能避而不谈,因为这恰是本文内容所在。我捕捉这样的词句已经有一段时间,车场中的铭文意味着漫步和悠闲,远比真实藏品更有诗意,这在如今已经“意大利化”的日子中益发难得。
我不想把这些东拼西凑来的小玩意儿统统倒在桌上,只想展示其中几样。显然,这篇文章关乎修辞学。众所周知,整理归纳这门学科的人将词语的所有用途都收罗在内,甚至连字谜、双关语、藏头诗、易位构词游戏、词语迷宫、立体迷宫、公司标识等不值一哂的小把戏也不落下。如果这最后一个——只是象征图案,而非词语——都能够被囊括进来,那么我的理解是,再加上马车铭文也无可厚非,它是起源于盾牌上的铭文在西班牙美洲殖民地的变体。而且,将马车铭文与其他用途等同起来,会有助于读者理解,不会期待我的发现有多么新奇和过人之处。怎么会有这种期待呢?——如果在梅嫩德斯·佩拉约或麦克米兰再三斟酌的选集中都看不到——也从未有过——它的影踪。
有一个错误显而易见,那就是将马车所属地点当成真正的铭文。“博利尼庄园款式”——这个名字倒是与车子的简陋将就相得益彰,可能会让人犯这种错误;而萨韦德拉一辆马车的名字,“北方之母”,就真的会让人犯这种错误。名字很漂亮,我们可以尝试做出两种解释。一种是不可信的,就是忘掉比喻,想象“北方”是由这辆马车生出来的,一路走过,生出的“北方”就飘荡在房屋、杂货店和油漆店间。另外一个就是诸位所想到的,应该采信的那种解释。其实这类名字应当属于另外一种不那么家常的文学体裁,即商号名称,此类文体有很多出色作品:比如乌尔基查区的裁缝店“罗德巨人”或贝尔格拉诺区的制床厂“睡眠传说”,但是它们不在我的讨论范围之内。
真正的马车文字没有很多花样,传统上,都是自我肯定的路数——“维尔迪斯广场之花”、“胜利者”,而且常常帅气至极,比如,“钩子”、“小子弹”、“棍子”。最后一个我很喜欢,但是我想起萨韦德拉区另外一辆马车上的铭文,顿时让之前那个黯然失色。它叫“船”:将漫漫长路比作航行,在无边无际、暴土扬尘的街巷中破浪前行。
在马车铭文中,有一个特色鲜明的种类,那就是送货车上面的铭文。在女人的讨价还价和家长里短声中,马车已不再费心去彰显刚勇气概,而是用醒目的字母显示周到服务或对女人的殷勤。“乐意服务”、“护我者长命”、“南方的巴斯克小伙儿”、“风流美男”、“远大前程送奶工”、“好小伙儿”、“明天见”、“塔尔卡瓦诺记录”、“太阳为所有人升起”——这些是快乐的;“你的双眸对我做了什么”,“灰烬之处必有火燃过”,里面充满个人情感;“嫉妒我的必绝望而死”,应当是受到西班牙的影响;“我不着急”是如假包换的克里奥尔人说法。短句子的严肃冷淡通常会被设法弥补,要么是采用欢快的说法,要么是多写几句。我就曾见过在一辆水果车上,除了它引以为荣的“本地最受欢迎”,还加了两句,表达自己的志得意满:
我说了,我还说
我谁也不羡慕
在一对阴影中的探戈舞伴旁,一本正经地注明:“直截了当”[60]。这种短句营造的健谈和对格言式语句的热爱,让我联想起哈姆雷特中那位著名政治家波隆尼尔以及现实中的波隆尼尔——巴尔塔沙·格拉西安[61]——的说话方式。
再回到传统的马车铭文上去。“莫龙的半月”是一辆高高的马车,车身四周围着船只一样的铁栏杆。在一个潮湿的夜晚,我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大市场中心偶然打量起这辆马车,在十二条马腿和四个轮子的支撑下,它君临于袅袅升腾的各种腐败气味之上。“孤独”是我在布省南部见到的一辆小马车,真称得上是鹤立鸡群——它和“船”是一个路数,但是更加直白。“她女儿喜欢我,碍老太婆什么事”这条也不能略过不提,倒不是因为它说得巧妙,而是因为里面如假包换的车场腔调。“你的吻曾经属于我”也是一样,它来自一首华尔兹,但是因为被写在了马车上,所以就带上了傲慢语气。“看什么,嫉妒的家伙”有点女里女气,有点招摇。“我很自豪”在对博埃多区的一片非议中横空出世,正大光明,高高在上。“‘蜘蛛’到了”是一则出色的广告。“金发女,门儿都没有”更胜一筹,这不仅因为克里奥尔人式的吞尾音和所表露出的对深肤色女子的偏爱,还因为cuándo[62]这个副词的讽刺用法,在这里相当于“门儿都没有”。(“关于cuándo”的否定用法,我最早是在一首无法言传的米隆加中了解到的,抱歉无法“小声”写出,或用拉丁文记录以略解羞赧之情。我另找一段墨西哥克里奥尔人的民歌来替代,它收录在鲁文·卡姆珀斯写的《墨西哥民俗与音乐》一书中:“他们说应毁掉——我走过的小路;——小路可以毁,——我的爱呀,却是万万不能”。“想要我的命,没门儿”也是在拼刀子时、躲过对方焦木棍或刀子后经常说的结束语。)“枝头的花儿开了”这条宣告充满魔力,营造出一片静谧。“几乎没有感觉,你本来可以告诉我,又有谁会说出口”——好到一个词都无法改动。让人联想背后的悲欢,在现实生活中周而复始,符合情感规律:就像命运一样,向来如此。它是经由文字流传下来的表情与动作,一次次成真。它的含蓄就是郊区人说话时的含蓄,无法直接陈述或思考,而更喜断断续续,泛泛而言和假象:像刀痕一样弯曲。但是,独占鳌头、在所有铭文中独自盛开的黑色花朵,却是这条含蓄的“败者不哭”,苏尔·索拉和我都深深为之着迷,哪怕我们能够领会罗伯特·勃朗宁[63]那微妙的神秘,马拉美[64]的琐碎和贡戈拉那些让人烦躁的词句。“败者不哭”,我将这朵黑色的康乃馨送给读者。
在文学中没有根本的无神论。我以为自己已不相信文学,却听命诱惑的召唤,收集这些文苑点滴。有两个理由可以宽宥我的做法。一个是对民主的迷信,即认为在任何一个无名无姓的作品中都蕴藏着闪光点,就好像我们加在一起,就会懂得无人知道的事情,就好像智慧生来胆小,只有在无人监视的情况下才能自由发挥。另外一个理由是,简短的更容易判断。谁都不愿承认,自己对一行字的判断居然会不是定论。我们会将信念寄托在一行而非一章字上。这里不得不提到伊拉斯谟:从不轻信,对谚语刨根问底。
再过很多时候,这篇文字也会开始变得有些学问。我不能提供任何参考书,只有一位与我有同样喜好的前辈信手写下的这段文字。它是一份被舍弃的草稿,属“传统诗歌”,即今人所说的“自由体”。我记得是这样的:
侧面铭文的马车,
穿过你的早晨,
店铺在街角温柔等待,
仿佛天使来临。
我从此更爱马车铭文,车场中绽放的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