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魏六朝民俗与诗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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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汉魏六朝岁时节日、娱乐民俗与诗歌

第一节 岁时节日民俗与诗歌

岁时民俗是一类内容丰富、极其复杂的社会文化现象。节日民俗是岁时民俗中的一种独特表现形式,可称为“岁时节日民俗”。中国是一个文明古国,像世界上其他民族一样,有着丰富的传统节日,如元日、上元、上巳节、端午、七夕、重阳等。这些节日渗透并积淀着华夏民族的历史生活、世俗风情、伦理道德、时代精神、文化内蕴。“物色之动,心亦摇焉。”(《文心雕龙·物色》)生活在多姿多彩的节日习俗中的诗人们被感染、熏陶、滋养,创作的激情被触动,于是留下了色彩斑斓的诗篇。在这种氛围中产生的诗篇,需要我们从广阔的民俗文化背景中去理解,窥识其丰厚的文化浸润,解读其独特的创作意义和审美风貌。

一、元日

元日指阴历正月初一,又称“元正”“正旦”。汉魏六朝人十分重视这个节日,每年此时,朝野上下要举行各种庆祝活动。就朝廷来说,则有百僚咸聚的盛大朝会,曹植《元会》所谓“初岁元祚,吉日惟良,乃有嘉会,宴此高堂”也。《文选》卷三录张衡《东京赋》曰:“于是孟春元日,群后旁戾。”薛综注:“言诸侯正月一日从四方而至。”①《后汉书·儒林列传·戴凭》:“正旦朝贺,百僚毕会,帝令群臣能说经者更相难诘。”②朝廷于正旦大会又有用乐之俗,汉代所用多俗乐,《陈氏礼书》曰:“汉灵帝耽胡乐,朝廷大会臣,宾歌《薤露》。京师嘉会,以傀儡挽歌之技为乐。”③魏人因之,故曹植《正会诗》曰:“悲歌厉响,咀嚼清商。”晋以后则多模拟《诗经》以创雅乐①,下面列举三例,以观晋后正旦朝会歌诗之风貌。

张华《正旦大会行礼》:“于赫皇祖,迪哲齐圣。经纬大业,基天之命。克开洪绪,诞笃天庆。旁济彛伦,仰齐七政。烈烈景皇,克明克聪。静封略,定勋功。成民立政,仪刑万邦。式固崇轨,光绍前踪。允文烈考,浚哲应期。参德天地,比功四时。大亨以正,庶绩咸熙。肇启晋宇,遂登皇基。明明我后,玄德通神。受终正位,协应天人。容民厚下,育物流仁。跻我王道,辉光日新。”

又其《乐歌》:“承宸极,当盛明。衍和乐,竭祗诚。仰嘉惠,怀徳馨。游淳风,泳淑清。恊亿兆,同欢荣。建皇极,统天位。运阴阳,御六气。殷群生,成性类。王道浃,治功成。人伦序,俗化清。虔明祀,祗三灵。崇礼乐,式仪刑。”

谢庄《和元日雪花应诏诗》:“从候昭神世,息燧应颂道。玄化尽天秘,凝功毕地宝。笙镛流七始,玉帛承三造。”

从内容上看,这些诗歌大都从不同层面,怀颂祖德,美赞盛世,一派歌舞升平景象,文学价值并不高。

朝会诗的核心是一个“会”字,即记述臣属、郡王、外藩或亲来或派使者会贺于朝,咏赞四方来庭。《魏诗》卷七收曹植《正会诗》,诗前题记云:“晋《礼志》汉仪有正会礼,正旦受贺,公侯以下执贽来庭。二千石以上升殿称岁,后作乐燕飨。魏帝都邺,正会文昌殿,用汉仪。”可见,正旦君臣聚会乃礼俗。傅玄《食举东西厢歌》:“天佑圣皇,万邦来贺。”张华《乐歌》云:“朝元日,宾王庭。”又其《食举东西厢乐》:“华夏奉职贡,八荒觐殊类。黻冕充广庭,鸣玉盈朝位。”王韶之《食举歌》第一曲:“万方毕来贺,华裔充皇庭。多士盈九位,俯仰观玉声。”又,第六曲:“礼仪焕帝庭,要荒服遐外。被发袭缨冕,左衽回衿带。”又,第七曲:“开元辰,毕来王。奉贡职,朝后皇。”上述诗语都反复强调了百僚集聚、万方来贺,其意不外乎为“太平盛世”造声势而已。

正旦朝会有献璧、琛等宝物的礼俗。《艺文类聚·岁时部》“元正”条引《汉杂事》曰:“正月朝贺,三公奉璧上殿,向御坐北面,……三公伏,皇帝坐,乃前进璧。”①诗赋中也有体现。张衡《东京赋》曰:“孟春元日,群后旁戾……时惟帝臣,献琛执贽。”荀勖《食举乐东西厢歌》:“我有宾使,观国之光。贡贤纳计,献璧奉璋。”璧,圆形带孔玉器;琛,珍宝名。朝会献宝物,含有臣服之意。此俗先秦已有,《诗经·鲁颂·泮水》“憬彼淮夷,来献其琛”,即此意也。

以朝会为题材的诗歌中充溢着礼乐声教的文化意涵。傅玄《食举东西厢歌》云:“树羽设业,笙镛以间。琴瑟齐列,亦有篪埙。喤喤鼓钟,锵锵磬管。八音克谐,载夷载简。既夷既简,其大不御。风化潜兴,如云如雨。如云之覆,如雨之润。声教所暨,无思不顺。教以化之,乐以和之。和而养之,时惟邕熙。礼慎其仪,乐节其声。于铄皇繇,既和且平。”其《正旦大会行礼歌》二章写道:“钟鼓斯震,九宾备礼。正位在朝,穆穆济济。”又,荀勖《食举乐东西厢歌》十章云:“既宴既喜,翕是万邦。礼仪卒度,物有其容。晰晰庭燎,喤喤鼓钟。笙磬咏德,万舞象功。八音克谐,俗易化从。其和如乐,庶品时邕。”古人认为乐与政通,故观乐可知政。《国语·周语下》记载伶州鸠论乐曰:“夫政象乐,乐从和,和从平。……人民龢利,物备而乐成,上下不罢,故曰乐正。”②《礼记·乐记》曰:“是故治世之音,安以乐,其政和。乱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国之音,哀以思,其民困。声音之道,与政通矣。”③乐主和,乐和则政通人和,这种音乐观源于先秦,汉魏六朝仍然流行,特别在“雅乐”中体现得更为明显。上引朝会诗用大量笔墨写众乐齐鸣,八音克谐,其含义正在于此。

另外,祷求风调雨顺、收成丰足之愿望在朝会乐歌里也常见。成公绥《正旦大会行礼歌》言“年丰穰,世泰平”“澍丰泽,扬清风”“嘉禾生,穗盈箱”,王韶之《食举歌》第三曲云“景星见,甘露坠。木连理,禾同穗”,皆为祈丰年之语。

朝会诗中说得较多的还有祈祝长寿。王肃《贺正仪》:“元正首祚,……伏称万寿。”曹植《元会》:“愿保兹善,千载为常。……皇室荣贵,寿考无疆。”晋张华《王公上寿》:“称元庆,奉圣觞。后皇延遐祚,安乐抚万方。”又其《食举东西厢乐诗》第一章云:“翼翼三寿,蕃后惟休。”傅玄《上寿酒歌》:“三朝献酒,万寿是膺。”所谓“万寿”“寿考”“遐祚”“三寿”,皆为祝福对方长寿之语。荀勖《王公上寿酒歌》《正旦大会行礼歌》、成公绥《王公上寿酒歌》、辛萧《元正诗》、萧子云《介雅三首》、王韶之《宋四厢乐歌·王公上寿歌》等,皆充满了这种形式化的阿谀奉承之辞。用诗歌的形式来祈祝长者或统治者“万寿无疆”,显然是承袭《诗经》而来①。

又,元会拜贺,无论士大夫抑或黎民均需衣冠整齐,以展现新年气象。《荆楚岁时记》曰:“长幼悉正衣冠,以次拜贺。”故曹植《元会》曰:“衣裳鲜洁,黼黻玄黄。”王韶之《宋四厢乐歌·肆夏乐歌》也说:“将将蕃后,翼翼群僚。盛服待晨,明发来朝。”整洁衣冠,盛服朝贺,亦可见当时人们对元日的重视②。

再者,彼时不管是贵族,还是下层百姓,正旦日又有饮椒柏酒、屠苏酒、吃辛物等风俗③。《荆楚岁时记》记载:“正月一日,……进椒柏酒,饮桃汤。进屠苏酒,胶牙饧。下五辛盘。”①椒是花椒,柏是柏叶,古人以为椒柏浸酒,可祛病延年。此俗诗语中有反映。庾信《正旦蒙赉酒》:“正旦辟恶酒,新年长命杯。柏叶随铭至,椒花逐颂来。”所谓“辟恶酒”,即指柏叶椒花所酿之酒。庾肩吾《岁尽应令》亦云:“岁序已云殚,春心不自安。聊开柏叶酒,试奠五辛盘。”晋成公绥在《椒华铭》也提到此俗,其云:“嘉哉芳椒,载繁其实。厥味惟珍,蠲除百疾。肇惟岁始,月正元日。永介眉寿,以祈初吉。”《晋书·列女传》载刘臻妻陈氏,“尝正旦献《椒花颂》,其词曰:‘旋穹周回,三朝肇建。青阳散辉,澄景载焕。标美灵葩,爰采爰献。圣容映之,永寿于万’”②。上引诸文皆突出了椒柏酒、屠苏酒的蠲疾延寿功能。另外,元日还有“庭前爆竹”、门上挂苇索、插桃符等俗,这里不一一举例了。

二、上元节

农历正月十五叫上元节,后人称为元宵节。在这个节日里,最为普及的习俗是张灯、观灯③。上元灯节,或与古之庭燎有关。《周礼·秋官·司烜氏》“凡邦之大事,共坟烛庭燎”,郑玄注:“树于门外曰大烛,于门内曰庭燎,皆所以照众为明。”④从典籍记载看,汉时已有正月十五朝会设燎、张灯事。《宋书·礼志》载:“魏司空王朗奏事曰:‘故事,正月朔,贺。殿下设两百华灯,对于二阶之间。端门设庭燎火炬,端门外设五尺、三尺灯。月照星明,虽夜犹昼也。'”⑤王朗说设燎、张灯乃“故事”,说明汉代已有此典制。

歌诗中亦咏及上元张灯之俗。如陈叔宝《宴光璧殿咏遥山灯》曰:“照耀浮辉明,飘遥落烬轻。枝多含树影,烟上带佩生。杂桂还如月,依柳更疑星。园中鹤采丽,池上凫飞惊。”又其《三善殿夕望山灯诗》:“重岫多风烟,华灯此岫边。涸浦如珠露,凋树似花钿。依楼杂度月,带石影开莲。既有常满照,羞与晓星连。”这两首诗,宋蒲积中《岁时杂咏》便归入上元节类⑥。司马光《资治通鉴》卷一百七十五《陈纪》载:“(柳)彧以近世风俗,每正月十五夜,然灯游戏,奏请禁之。”胡三省注说:“上元燃灯,或云以汉祠太一自昏至昼故事。此说非也。梁简文帝有《列灯诗》,陈后主有《光壁殿遥咏山灯诗》,则柳彧所谓近世风俗是也。”①胡注也认陈后主诗描绘的是上元燃灯之俗事。诗中“杂桂”“依柳”,写的显然是扎在树上的灯;“园中”“池上”,表明宫苑里都布了灯;“如月”“疑星”则形容山灯的明煌繁多,竟让园鹤的毛色增加了亮丽,池凫也被惊吓飞起。诗语透示了当时上元张灯时精彩的场景。

陈朝江总有一首咏山灯诗,题为《三善殿夜望山灯》:“百花疑吐夜,四照似含春。的的连星出,亭亭向月新。采珠非合浦,赠佩异江滨。若任扶桑路,堪言并日轮。”诗人夜宿三善殿望见寺中山灯,感而有吟。“赠佩”是说观灯夜有男女趁机相私事;“向月”,则已明言十五矣。又,梁吴均有《咏灯诗》:“昔在凤凰阙,七采莲花茎。陆离看宝帐,烂熳照文屏。澹艳烟光转,氛氲雾里轻。能方三五夜,桂树月中生。”诗言“三五夜”,当也与上元灯节相关。另外,习凿齿《诗》云:“煌煌闲夜灯,修修树间亮。灯随风炜烨,风与灯升降。”写灯“树间亮”,当亦与节庆灯有关。

图3—1 北朝锦上的灯树图案

(袁宣萍、赵丰:《中国丝绸文化史》,山东美术出版社,2009年版,第80页)

三、立春

立春标志着春天正式来临。立春后,阳气渐强,万物复苏,品类始生,农业耕作也拉开序幕,故古人很重视这个节日。于此日,人们会举行各种富有内涵的节俗活动。

剪彩花习俗。据典籍记载,此俗起于晋时。宋高承《事物纪原》卷八“彩花”条云:“《实录》曰:晋惠帝令宫人插五色通草花。汉王符《潜夫论》已讥花采之费,晋《新野君传》家以剪花为业,染绢为芙蓉,捻蜡为菱藕,剪梅若生之事。按此,则是花朵起于汉,剪彩起于晋矣。”①据此,晋时已有以剪彩为业者。《荆楚岁时记》亦曰:“立春之日,悉剪彩为燕戴之,贴‘宜春’二字。”②彼时诗语也咏及立春剪彩花之俗。宗懔《早春》:“昨暝春风起,今朝春气来。莺鸣一两啭,花树数重开。散粉成初蝶,剪彩作新梅。”春风吹来,万物复苏,鸟鸣花开,大自然开始呈现其勃勃生机,于此时,人们剪彩成梅花形以迎春,共庆春的来临。刘孝威《咏剪彩花》:“叶舒非渐大,花是发春开。无论人讶似,蜂见也争来。浅深依树色,舒卷听人裁。假令春色度,经着手中开。”鲍泉《咏剪彩花》:“花生剪刀里,从来讶逼真。风动虽难落,蜂飞欲向人。不知今日后,谁能逆作春。”刘、鲍二诗皆咏叹剪彩花技巧之精,无论是形态还是颜色,都酷肖真物,以至招来蜜蜂。春天是一年的首季,又是万物生长的季节,立春剪彩花蕴含着呼应自然界节候之意,晋傅咸《燕赋》所谓“设燕以迎至”,唐赵彦昭《立春日侍宴内殿出剪彩花应制》所谓“剪彩迎初候”也;细揣宗、刘、鲍诗旨,其中洋溢的正是春天里那种特有的富有朝气的生命情怀③。

汉以后,于立春日又有饰挂春幡之俗。《后汉书·礼仪志上》曰:“立春之日,夜漏未尽五刻,京师百官皆衣青衣,郡国县道官下至斗食令史皆服青帻,立青幡,施土牛耕人于门外,以示兆民。”④《盐铁论·授时》说:“发春而后,悬青幡而策土牛。”①春幡即旗旌,挂于树梢花枝。也有用缯绢剪成小幡,缀于簪首者,皆表示迎春之意。徐勉《咏司农府春幡》:“幡谷重前经,人天称往录。青珪礼东甸,高旗表治粟。逶迟乘旦风,葱翠扬朝旭。”所谓“乘旦风”“葱翠扬”,即正面写春幡在风中扬舞之状。写到春幡的诗作还有:徐陵《杂曲》“立春历日自当新,正月春幡底须故”,《子夜四时歌》“适见载青幡,三春已复倾”,《读曲歌》“初阳正二月,草木郁青青。……青幡起御路,绿柳荫驰道”,等等。

立春又有作土牛习俗。《盐铁论·授时》曰:“发春而……策土牛,……明主劝耕稼之意。”王充《论衡·乱龙篇》亦曰:“立春东耕,为土象人,男女各二人,秉耒把锄;或立土牛。未必能耕也。顺气应时,示率下也。”②《续汉书·礼仪志》载:“立春之日,百官皆衣青,迎气青郊;郡县皆青服帻,立清幡,施土牛、耕人于门外。”③据此,立春“施土牛”乃是一种象征性仪式,有劝农用意。又,土牛既为象征之物,无实用价值,故有借此以为喻象者。何逊《赠族人秣陵兄弟》:“土牛竟不地,刍狗空重陈。羁旅无俦匹,形影自相亲。”刍狗,用草扎的狗。土牛、刍狗皆祭祀之物,用后遂弃,诗人用此两物隐喻自己仕途失意,被人轻贱。

又,陈朝时立春,帝每喜泛舟。陈叔宝《立春日泛舟玄圃各赋一字六韵成篇》云:“春光反禁苑,暖日暧源桃。霄烟近漠漠,暗浪远滔滔。石苔侵绿藓,岸草发青袍。回歌逐转楫,浮水随度刀。……自得欣为乐,忘意若临濠。”诗语描写了立春日诗人于园中泛舟所见之景④。又其《献岁立春光风具美泛舟玄圃各赋六韵》一诗,从题目看,也应是立春日于玄圃泛舟时所作。

图3—2 隋展子虔《游春图》

四、上巳节

魏晋之前,“上巳节”在三月中第一个逢巳的日子。自曹魏以后,人们把它固定在三月三日。《晋书·礼志》载:“汉仪,季春上巳,官及百姓褉于东流水上,洗濯袚除去宿垢。而自魏以后,但用三日,不以上巳也。”①上巳节里,人们要采摘香草,到流水边洗浴,以袚除不祥与疫秽,是为祓禊或修禊②。此俗先秦时期已十分兴盛。《周礼·春官·女巫》“女巫掌岁时祓除、衅浴”,郑玄注:“岁时祓除,如今三月上巳如水上之类。衅浴,谓以香薰草药沐浴。”③《艺文类聚·岁时部》“三月三日”条引《韩诗》曰:“三月桃花流水之时,郑国之俗,三月上巳,于溱洧两水之上,招魂续魄,拂除不祥。”④《诗经·郑风·溱洧》便描写了郑国青年男女水边祓禊的热闹场景。《论语·先进》载曾点之语曰:“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所谓“浴乎沂”,当也指这种风俗活动。

修禊本是一种巫术意味浓厚的活动,汉魏以后,此俗十分盛行⑤,只是辟邪求吉的巫术蕴意变淡,人文色彩、娱乐旨趣加大,内容也较以前增多,遂演变为一个全民狂欢的节日。其主要内容包括以下几个方面:

1.水边洗浴。这一俗事活动上承先秦而来,即在这一天,人们到流水边洗浴以祓除灾害。典籍中记载颇多。如张衡《南都赋》:“暮春之禊,元巳之辰,方轨齐轸,祓于阳濒。”又潘安仁《闲居赋》:“或宴于林,或禊于汜。”李善注:“《风俗通》曰:禊者,洁也。仲春之时,于水祓除,故事取于清洁也。”①诗语中亦颇多咏及此活动。陆机《三月三日诗》:“迟迟暮春日,天气柔且嘉。元吉隆初巳,濯秽游黄河。”闾丘冲《三月三日应诏诗》:“临川挹盥,濯故洁新。……乐酒今日,君子惟康。”谢朓《三日侍宴曲水代人应诏诗》:“上巳惟昔,于彼禊流。祓秽河浒,张乐春畴。既停罢驾,亦泛凫舟。灵宫备矣,无待兹游。”荀勖《三月三日从华林园诗》:“清节中季春,姑洗通滞塞。玉辂扶渌池,临川荡苛慝。”张华《太康六年三月三日后园会诗》:“暮春元日,阳气清明。……合乐华池,祓濯清川。”刘孝绰《三日侍华光殿曲水宴》:“熏祓三阳春,濯禊元巳初。皇心睠乐饮,帐殿临春渠。”这些诗皆以“三日”为题,当为修禊活动中的产物,不言自明。读这些诗,虽多娱乐嬉戏内容,但我们能看到古俗的影子,所谓“濯秽”“濯故”“祓秽”“祓濯”,皆指水边以水洁身袚除灾邪,包含着人们祈福禳灾的心理习俗。

图3—3 文徵明修

2.曲水流觞。这一俗事活动指人们在水边把盛满酒的杯子浮在水上,沿曲水流下,杯停在谁面前,谁就赋诗或饮酒。此俗在六朝贵族阶层间十分盛行,也为爱好追求风雅的诗人们津津乐道。张华《太康六年三月三日后园会诗》:“朱幕云覆,列坐文茵。羽觞波腾,品物备珍。”王廙《春可乐》:“浮盘兮流爵,接饮兮相娱。上禊兮三巳,临川兮荡饮。”谢灵运《三月三日侍宴西池诗》:“矧乃暮春,时物芳衍。滥觞逶迤,周流兰殿。”谢朓《三日侍华光殿曲水宴代人应诏诗》:“长筵列陛,激水旋墀。浮醪聚蚁,灵蔡呈姿。”谢惠连《上巳诗》:“解辔偃崇邱,藉草绕回壑。际渚罗时蔌,托波泛轻爵。”颜延之《三月三日诏宴西池诗》:“饰馆春宫,税镳青辂。长筵逶迤,浮觞沿溯。”鲍照《三日诗》:“提觞野中饮,……临流竞覆杯。”沈约《上巳华光殿诗》:“朝光灼烁映兰池,春风婉转入细枝。时莺顾慕声合离,轻波微动漾羽卮。”又其《三月三日率尔成章诗》:“清晨戏伊水,薄暮宿兰池。象筵鸣宝瑟,金瓶泛羽卮。”梁简文帝《曲水联句诗》:“波回卮不进,纶下钩时留。绛水时回岸,花觞转更周。”类此尚多,不一一赘列。这里的“羽觞波腾”“流爵”“滥觞”“浮醪”“泛轻爵”“浮觞”“覆杯”“漾羽卮”“泛羽卮”“花觞”等,描写的都是“曲水流觞”的风俗活动。

3.水中浮枣。在上巳节活动中,人们又常将枣子放到流动的水里,顺水流下,漂到谁面前,谁即食之。梁庾肩吾《三日侍兰亭曲水宴诗》:“策星依夜动,鸾驾忽朝游。……禊川分曲洛,帐殿掩芳洲。踊跃赪鱼出,参差绛枣浮。”江总《三日侍宴宣猷堂曲水》:“上巳娱春禊,芳辰喜月离。……绣柱擎飞阁,雕轩傍曲池。醉鱼沈远岫,浮枣漾清漪。”“参差绛枣浮”“浮枣漾清漪”两句写出了水中红枣之多及枣在水面上随波荡漾的活泼图景。考诸典籍,“浮枣”之俗汉代已有。后汉杜笃《祓禊赋》云:“于是旨酒嘉肴,方丈盈前,浮枣绛水,酹酒醲川。”这种活动渗透了人们回归自然的人文精神,原始宗教色彩淡化,在优雅的环境中展开程序化的俗事仪节,净化着心灵,升华着思绪,体认着生命,收获着美的情思,亦展现出当时贵族对古俗活动的损益①。

4.宴乐聚游。上文已说,汉魏六朝时“上巳”已成为贵族阶层开怀游乐的节日,除了“流觞”“浮枣”等带有浓厚人文气息的活动外,还有宴饮观乐的活动。《后汉书·周举传》云:“(永和)六年三月上巳日,(梁)商大会宾客,宴于洛水。举时称疾不往。商与亲昵酣饮极欢。”②张华《太康六年三月三日后园会诗》曰:“于皇我后,钦若昊干。顺时省物,言观中园。燕及群辟,乃命乃延。……合乐华池,祓濯清川。泛彼龙舟,溯游洪源。”文中描写了皇帝于“上巳节”水边设宴招待群臣、泛舟观乐的场景。它如闾丘冲《三月三日应诏》、陈后主《上巳宴丽晖殿各赋一字十韵》等,皆言及这种风俗活动。

上文言帝王与大臣的“上巳”宴游之乐,因有帝王在场,故诗中不乏诞誉溢美之词。士大夫们自身也携友邀朋,嬉戏水滨。张华《上巳篇》对此有详细的描写,其曰:“姑洗应时月,元巳启良辰。密云荫朝日,零雨洒微尘。飞轩游九野,置酒会众宾。临川悬广幕,夹水布长茵。徘徊存往古,慷慨慕先真。朋从自远至,童冠八九人。追好舞雩庭,拟迹洙泗滨。伶人理新乐,膳夫烹时珍。八音硼礚奏,肴俎从横陈。妙舞起齐赵,悲歌出三秦。”飞轩九野、宾朋远至、临川悬幕、美酒佳肴、妙舞悲歌,恰如一幅幅真实图景,把士大夫“上巳”游乐的盛况形象呈现了出来。类似例子还很多,不赘列。从诗语看,与皇帝召聚群臣“上巳”游乐相比,士大夫自身的节日游乐更自由、更惬意,其中所展现的文士风采也更鲜明。

5.荡龙舟。汉魏后,三月三日还有荡龙舟习俗。程咸《平吴后三月三日从华林园作诗》:“皇帝升龙舟,待幄十二人。天吴奏安流,水伯卫帝津。”张华《太康六年三月三日后园会诗》:“合乐华池,祓濯清川。泛彼龙舟,溯游洪源。”陆机《棹歌行》:“迟迟暮春日,天气柔且嘉。元吉降初巳,濯秽游黄河。龙舟浮鹢首,羽旗垂藻葩。乘风宣飞景,逍遥戏中波。名讴激清唱,榜人纵棹歌。”闾丘冲《三月三日应诏》:“浩浩白水,泛泛龙舟。皇在灵沼,百辟同游。击棹清歌,鼓枻行酬。”这些诗语中皆描写了贵族阶层于“上巳”日乘舟游乐、听歌嬉戏的活动。显然,此习俗活动是由水边洗浴活动延伸而来。

图3—4 晋宁石寨山铜鼓龙舟竞渡图

上述诸活动皆属贵族阶层“上巳”游乐俗事,除此外,民间上巳活动内容亦十分丰富、精彩。《荆楚岁时记》曰:“三月三,士民并出江渚池沼间,为流杯曲水之饮。”①可见,民间亦模仿贵族,举行“流觞”活动。潘尼《三日洛水作诗》:“暮春春服成,百草敷英蕤;聊为三日游,方驾结龙旗。廊庙多豪俊,都邑有艳姿。”沈约《三日率尔成篇》:“丽日属元巳,年芳俱在斯;……洛阳繁华子,长安轻薄儿。东出千金堰,西临雁骛陂。游丝映空转,高柳柳池垂。绿萍文照耀,紫燕光陆离。清晨戏伊水,薄暮宿兰池。”成公绥《洛禊赋》:“考吉日,简良辰,祓除解禊,同会洛滨。妖童媛女,嬉游河曲,或振纤手,或濯素足。”张协《洛禊赋》“都人士女,奕奕祁祁,车马岬葛,充溢中逵。”①可见,民间士女亦乘马车、穿艳服,到水边振手濯足、嬉戏游乐。从“清晨戏伊水,薄暮宿兰池”一语看,他们的嬉戏活动虽不如上层贵族那么繁杂、讲究,却更接近远古风俗②。

总之,上巳节是汉魏六朝一个重要的节日,也是一个全民欢乐的节日。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人们穿上春服,回归自然,呼吸着春天的气息,欣赏着春天的美景;他们用春水洗沐,驱邪祈福;他们呼朋唤侣,听歌观舞,浮枣流觞,泛舟垂钓;他们彻底地敞开胸怀,尽情享受着这个古老的习俗带来的欢乐。而这种良辰美景、士女欢腾的景象,无疑又会触动沉潜在多才而敏感文人心中的诗思,使他们留下了大量反映这种欢乐场景的诗歌。反过来,正是这些诗歌,让我们仿佛真切地“看到”了彼时全民狂欢的情景,也让我们更深入地“走进”了身处这种风俗活动中诗人们的心里。

五、端午节

夏历的五月五日俗称“端午”。周处《风土记》曰:“仲夏端午,烹鹜、角黍。端,始也,谓五月初五日也。”③

端午是一古老节日,民俗活动内容较丰富。《汉乐府·琴曲歌辞》中录《龙蛇歌》曰:“有龙矫矫,遭天谴怒。卷逃鳞甲,来遁于下。”诗前小引曰:“龙蛇歌者,介子绥所作也。晋公子重耳,与子绥俱亡,子绥割戎腕股,以救重耳。重耳复国,舅犯、赵衰俱蒙厚赏,子绥独无所得。绥甚怨恨,乃作《龙蛇之歌》以感之,遂遁入山。……终不肯出。文公令燔山求之,火荧自出。子绥遂抱木而烧死,文公哀之流涕。归,令民五月五日,不得举发火。”此言五月五日“不举火”之俗来由也。

王筠《五日望采拾》是一首咏“五月五”俗事的诗,其曰:“裁缝逗早夏,点画守初晨。绡纨既妍媚,脂粉亦香新。长丝表良节,命缕应嘉辰。结芦同楚客,采艾异诗人。折花竞鲜彩,拭露染芳津。含娇起斜盻,敛笑动微。献珰依洛浦,怀佩似江滨。须待恩光接,中夜奉衣巾。”这里涉及好几种端午俗事。

首先是采艾插户。《荆楚岁时记》:“五月五日……采艾以为人,悬门户上,以禳毒气。”杜公赡注:“宗则,字文度,常以五月五日鸡未鸣时采艾,见似人处,揽而取之,用灸有验。”①祝穆《古今事文类聚前集》卷九“结艾人”条:“荆楚人端午采艾结为人,悬门户上,以禳毒气。”②古人认为五月是恶月,而艾可治病,故采艾悬于门上,含有驱避灾害之意。王诗中的“采艾”,即指此③。

其次是彩丝系臂。此俗意在求取嘉祥,辟灾祈寿。《风俗通义》曰:“五月五日,以五彩丝系臂者,辟兵及鬼,命人不病瘟。……一名长命缕,一名续命缕,一名辟兵缯,一名五色缕,一名朱索。”④《荆楚岁时记》曰:“以五彩丝系臂,名曰辟兵,令人不病瘟。”⑤罗愿《尔雅翼》曰“荆楚之俗,五月五日,……士女或楝叶插头五丝缠臂,谓为长命缕。”上引王筠诗云“长丝表良节,命缕应嘉辰”,以及应璩《诗》“不误牵朱丝,三署来相寻”、陈杂歌谣辞《双行缠》“朱丝系腕绳,真如白雪凝”、梁《子夜四时歌·采菱曲》“江南稚女朱腕绳”①等,均反映了这种习俗。

再次是斗草。《荆楚岁时记》曰:“五月五日,四民并踏百草,又有斗草之戏。”所谓“斗草”指采摘花草,竞相比美。王筠诗“折花竞鲜彩”,写的便是这种习俗活动,而“含娇起斜眄,敛笑动微 ”二句,则把贵妇人们的胜负之态描写得活灵活现②。

上述我们以王筠《五日望采拾》一诗为例,分析了其中所包含的民俗事象。除此,汉魏六朝端午节习俗活动尚多。

佩灵符。古人于端午节书写灵符佩挂,谓可以“辟兵”。魏收《五日诗》:“暄林尚黄鸟,浮天已白云。辟兵书鬼字,神印题灵文。因想苍梧郡,兹日祀东君”③。这里的“辟兵”即指灵符④。《抱朴子内篇·杂应》:“或问辟五兵之道。抱朴子答曰……或以五月五日作赤灵符,著心前。”⑤此俗后代不衰。宋朱胜非《绀珠集》卷三“赤灵符”条:“以五月五日作赤灵符著心前,以辟五兵。”⑥明高濂《遵生八笺》卷四:“《抱朴子》曰:‘五日朱书赤灵符,著心前,辟兵袪瘟去百病。’此即治百病符也。”⑦后代诗词里也多有描写此俗者。欧阳修《文忠集》卷八十三《端午帖子词·皇帝阁》:“五兵消以徳,何用赤灵符。”苏轼《皇太妃阁》:“辟兵已佩灵符小,续命仍萦彩缕长。”

门上施桃印。魏收《五日诗》:“辟兵书鬼字,神印题灵文。”“神印”即刻桃木为印形,书文染色,悬于门首,以辟灾恶。此俗汉时已有,后代承之。《后汉书·礼仪志》:“仲夏之月,万物方盛。夏日至,阴气萌作,恐物不楙。其礼:……以桃印,长六寸,方三寸,五色书文如法,以施门户,代以所尚为饰。……周人木德,以桃为更,言气相更也。汉兼用之,故以五月五日,朱索五色印为门户饰,以难止恶气。”李贤注:“桃印本汉制,所以辅卯金,魏除之也。”①《晋书·礼志上》曰:“设苇茭桃梗,磔鸡于宫及百寺之门,以禳恶气。案汉仪则仲夏设之,有桃印。”②上引魏收诗云“神印”及吴均《答萧新浦》“肘悬辟邪印”,皆桃印之类③。

端午还家。诗语多写及此俗。如虞羲《数名诗》:“一去濠水阳,连翩远为客。……五日来归者,朱轮竟长陌。”王褒《日出东南隅行》:“兄弟五日时来归,高车竟道生光辉。名唱两行堂上起,鸳鸯十七阶前飞。”“五日来归”,即五月五日还家之事④;卢诗“朱轮竟长陌”一语写出了还家人数之众,而王诗“竟道生光辉”则写出了兄弟“五日”还家时的风光场面。可见“端午还家”已成习俗。

据典籍记载,除了上述数端,此期的端午节还有竞渡、采杂药、浴兰汤⑤,亦有诸多禁忌,如忌盖房、忌晒床席等,此不一一赘述。

六、伏日

伏日有二意:一是三伏总称,为一年中天气最热的时候;二是三伏天祭祀的日子。据《史记》记载,伏日之祭,始于秦。《秦本纪》:“(德公)二年,初伏,以狗御蛊。”《集觧》引孟康曰:“六月伏日初也。周时无,此乃有之。”《正义》:“蛊者,热毒恶气为伤害人,故磔狗以御之。”①可知,秦人于初伏之日,要杀狗以禳暑热毒气。至汉代,有三伏的规定,即要举行三次驱暑祭祀。明顾起元《说略》卷四《时序》引《阴阳书》曰:“从夏至第三庚为初伏,第四庚为中伏,立秋会初庚为末伏,故谓之三伏。”②伏日祭祀后又有赐肉习俗,《汉书·东方朔传》:“伏日,诏赐从官肉。”颜师古注:“三伏之日也。”③另,汉代民间亦重伏日。杨恽《报孙会宗书》:“田家作苦,岁时伏腊,烹羊炰羔,斗酒自劳。”④伏腊,指伏祭与腊祭。可知,民间伏腊之祭后,亦有饮酒自娱的活动⑤。伏日有吃汤饼习俗,《荆楚岁时记》:“六月伏日,并作汤饼,名为辟恶。”杜公赡注引《魏氏春秋》曰:“何晏以伏日食汤饼,取巾拭汗,面色皎然,乃知非傅粉。”⑥则此俗魏时已有。六朝诗语中多叙及伏日,然仅描绘了生活场景,未点示吃汤饼等风俗。如潘岳《在怀县作诗》(其一):“南陆迎修景,朱明送未垂。初伏启新节,隆暑方赫曦。朝想庆云兴,夕迟白日移。挥汗辞中宇,登城临清池。”程晓《嘲热客》:“平生三伏时,道路无行车。闭门避暑卧,出入不相过。今世褦襶子,触热到人家。主人闻客来,颦蹙奈此何。谓当起行去,安坐正跘跨。……摇扇臂中疼,流汗正滂沱。莫谓此小事,亦是人一瑕。传戒诸高朋,热行宜见诃。”何逊《苦热诗》:“昔闻草木焦,今窥沙石烂。曀曀风逾静,曈曈日渐旰。习静 衣巾,读书烦几案。”萧纲《苦热行》:“六龙骛不息,三伏起炎阳。寝兴烦几案,俯仰倦帏床。滂沱汗似铄,微靡风如汤。”《子夜四时歌·夏歌》:“情知三夏热,今日偏独甚。……三伏何时过,许侬红粉妆。”诸诗都写了三伏天的酷热及对清凉天气的渴望。“摇扇臂疼”“流汗滂沱”“读书烦几案”等诗语,把三伏日中人们炎热难耐的神情刻画得生动有趣。而程晓诗还告诫人们伏日不宜出门访人,颇具诙谐之趣。当然,这里的“伏日”当泛指三伏天,非指特定的节日。

七、七夕节

七夕是古代又一重要节日。关于七夕节的由来及其发展过程,研究者颇多,说法亦异,这里不做纠缠。我们关注的重点是,以汉魏六朝诗歌为基点,以观诗语中展现的七夕习俗内容及蕴含的情感、心理。

1.讴歌牛郎织女爱情故事。七夕节和牛郎织女爱情故事分不开。牛女传说起源于先秦,汉代以后,特别是魏晋南北朝时期逐渐定形,流传甚广。

湖北省云梦县睡虎地秦墓出土《日书》:“丁丑、己丑取妻,不吉。戊申、己酉,牵牛以取织女,不果,三弃。”又,“戊申、己酉,牵牛以取织女而不果。”①《三辅故事》曰:“汉武帝作昆明池。武帝崩后,于池中养鱼,以给诸陵祠,余付长安市。池有二石人,如牵牛织女像。”②傅玄《拟天问》:“七月七日,牵牛织女特时会天河。”③吴均《续齐谐记》:“桂阳成武丁,有仙道,常在人间,忽谓其弟曰:‘七月七日织女当渡河,诸仙悉还宫。吾向已被召,不得停,与尔别矣。’弟问曰:‘织女何事渡河?去当何还?’答曰:‘织女暂诣牵牛,吾复三年当还。’明日失武丁,至今云织女嫁牵牛。”④曹植《洛神赋》“咏牵牛之独处”,李善注:“织女,天女孙也。……牵牛,一名天鼓,不与织女值者,阴阳不和。曹植《九咏注》曰:‘牵牛为夫,织女为妇。织女牵牛之星,各处河之旁。七月七日乃得一会。'”⑤

研读上述材料可知,牛女故事最迟在秦汉之际已形成。牛女凄美的爱情故事无疑打动了包括文人在内的无数人的心,由此,逐渐流传开来,并催生了大量咏叹牛女故事的诗篇。最早歌咏牛女爱情故事应是东汉文人,见于《古诗十九首》,其曰:“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然此时牛女七月七日鹊桥会的情节或还未形成,咏牛女之诗还未与七夕相连。逮至魏晋六朝,随着牛女爱情故事中加入七月七日鹊桥会的情节,于是,咏叹牛女也就成了诗人们七夕诗的重要题材。考诸文献,魏晋六朝的著名文人,大多写有七夕咏叹牛女题材的诗歌。如:

鲍照《和王义兴七夕诗》:“匹命无单年,偶影有双夕。暂交金石心,须臾云雨隔。”

王鉴《七夕观织女诗》:“牵牛悲殊馆,织女悼离家。一稔期一宵,此期良可嘉。”

刘铄《七夕咏牛女诗》:“沈情未申写,飞光已飘忽。来对眇难期,今欢自兹没。”

王僧达《七夕月下诗》:“节气既已孱,中宵振绮罗。来欢讵终夕,收泪泣分河。”

苏彦《七月七日咏织女诗》:“欢燕未及究,晨晖照扶桑。……怅怅一宵促,迟迟别日长。”

何逊《七夕诗》:“来欢暂巧笑,还泪已沾裳。依稀如洛汭,倏忽似高唐。别离未得语,河汉渐汤汤。”

庾肩吾《七夕诗》:“玉匣卷悬衣,针缕开夜扉。姮娥随月落,织女逐星移。离前忿捉夜,别后对空机;倩语雕陵鹊,填河未可飞。”①

这些诗歌或写牵牛织女因天河相隔,聚少离多,相思惆怅;或写七夕相会,时间短促,洒泪分别,无疑都是对牛女真挚爱情的赞美,同时也包含着诗人的痛惜和同情。那么,牛女故事为什么会受到当时文人如此的青睐呢?我们认为原因有三:其一,两性之情是人类最基本的需要,也是最打动人心、最吸引人的情感,故此,婚恋情爱自古便是人们最喜爱、最感兴趣的题材。《诗经》《楚辞》、汉代乐府诗及文人诗,都有大量的爱情诗,便是明证。其二,从审美观看,汉代以来以悲为美的审美好尚颇为流行,王充《论衡·自纪篇》所谓“美色不同面,皆佳于目;悲音不同声,皆快于耳”②也。汉代的文、赋、诗歌、音乐都体现出了这种审美特点。那么,牛女爱情故事中洋溢的浓郁悲戚气息,无疑引起了彼时文人雅士的兴趣。其三,从东汉后期始,儒家礼教式微了,约束人性的“绳索”松弛了,人的思想因此解放了、自由了,阮籍所谓“礼岂为我设邪”,便是反礼教的宣言。思想的解放促使人们去追求自然,追求真性情。《世说新语》中记载有大量此类例子。牛郎织女天隔河相望、坚守爱情,其中呈现出的真挚热烈的情感,无疑会引起时人思想上的共鸣。于是在七夕这个牛女一年一度的相会日子里,文人们歌之咏之叹之,也便可以理解了。

图3—5 牵牛织女桥会镜(金代,有飞鹊) (浙江省博物馆编:《古镜今照》,文物出版社,2012年

图3—6 牵牛织女天河会砖雕

(稷山县马村4号金代墓出土,长75厘米、高126厘米,现藏山西省博物院)

2.乞巧。所谓“七巧”,即于七夕夜女子每于高楼或庭院摆设瓜果,祭拜织女,并对月穿针,穿过者谓“得巧”;“得巧”者一年万事遂顺。《西京杂记》说:“汉彩女常以七月七日穿七孔针于开襟楼,人具习之。”①宗懔《荆楚岁时记》说:“七月七日,为牵牛、织女聚会之夜。……是夕,妇人结彩缕,穿七巧针。或以金银、鍮石为针,陈瓜果于庭中以乞巧。有喜子网于瓜上,则以为符应。”②周处《风土记》亦云:“七月七日,其夜洒扫于庭。露施几筵,设酒脯时果,散香粉于河鼔、织女,言此二星神当会。守夜者咸怀私愿……”③此俗在六朝诗歌里多有展现。宋孝武帝刘骏《七夕诗》(其二):“秋风发离愿,明月照双心。……迎风披弱缕,迎辉贯玄针。”梁简文帝《七夕穿针诗》:“怜从帐里出,想见夜窗开。针欹疑月暗,缕散恨风来。”刘孝威《七夕穿针诗》,曰:“缕乱恐风来,衫轻羞指见。故穿双眼针,持缝合欢扇。”刘遵《七夕穿针诗》:“步月如有意,情来不自禁;向光抽一缕,举袖弄双针。”刘令娴《答唐娘七夕所穿针》:“倡人效汉女,靓妆临月华。连针学并蒂,萦缕作开花。”这些诗语不仅描摹出了女子对月穿针的情景,也把女子真诚祈望的心理呈现了出来①。

七夕乞巧,源于人们对织女崇拜的民俗心理。在古人的心中,织女是天上的一个织布能手,《诗经·小雅·大东》中就有“跂彼织女,终日七襄”②之语,《古诗十九首·迢迢牵牛星》亦言:“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明冯应京《月令广记》引《殷芸小说》云:“天河之东有织女,天帝之子也。年年机杼劳役,织成云锦天衣,容貌不暇整。”③对于古代的女子来说,养蚕织布是她们的本务,所谓“妇无公事,休其蚕织”也。那么,有一双灵巧的手,能织出五彩布匹,缝制出合宜的衣服,便是古代妇女所向往的本领。故此,七夕向织女乞巧,便是她们的重要“私愿”之一。另外,女子在乞巧活动中所包藏的“私愿”中,无疑还有对真挚爱情的向往,梁范云《望织女诗》:“寸情百重节,一心万处悬。愿作双青鸟,共舒明镜前。”便是这种“私愿”的直接表露。

另外,七夕节中还有曝衣晒书、乞寿、乞子等习俗,因它们少见于诗歌,在此不赘述了。

八、重阳节

农历九月九日为重阳节,又称为“双九节”。《易经》中把“六”定为阴数,把“九”定为阳数;九月九日,两九相重,故曰重阳,也叫重九,古人以为是个特别的日子,遂渐浸成俗。曹丕《与钟繇九日送菊书》曰:“岁往月来,忽逢九月九日,九为阳数,而日月并应,俗嘉其名,以为宜于长久,故以享宴高会。”④所谓“宜于长久”,说出了“九日”节俗活动的目的,即祈求眉寿。重阳节风俗事象繁多,主要包括登高、游赏、插茱萸、饮菊花酒,等等。

时人以为重阳节登高、野饮可躲避灾难。吴均《续齐谐记》记述了此俗的由来:“汝南桓景,随费长房游学累年。长房谓曰:‘九月九日,汝家当有灾,宜急去。令家人作绛囊,盛茱萸以系臂,登高饮菊花酒,此祸可除。’景如言,举家登山。夕还,见鸡犬牛羊,一时暴死。长房闻之曰:‘此可代也。’今世人九日登高饮酒,妇人带茱萸囊,盖始于此。”①故此,无论是贵族阶层,还是下层士民,于此日皆有外出登高、野饮的活动。《荆楚岁时记》曰:“九月九日,土人并藉野饮宴。”②陶潜《晋故西征大将军长史孟府君传》:“九月九日,温游龙山,参佐毕集,四弟二甥咸在坐。”傅亮《九月九日登凌馆赋》:“岁旻之暮月,肃晨驾而朝逝。度回壑以停辕,凌孤馆而远憩。”《南齐书·武帝本纪》载:“九月己丑,诏曰:‘九日出商飙馆,登高宴群臣。’辛卯,车驾幸商飙馆。馆,上所立,在孙陵岗,世呼为‘九日台’者也。”又《南齐书·礼志上》曰:“宋武为宋公,在彭城,九日出项羽戏马台,至今相承,以为旧准。”③

贵族文士九日登高、游赏,亦常伴随着赋诗活动。徐陵《王台新咏序》曰:“九日登高,时有缘情之作。”④《太平御览·时序部》引《姑熟记》曰:“县南十里有九井山,殷仲文九日从桓公九井赋诗,即此山是也。”⑤考之典籍,彼时很多文士写有“九日”题材的诗歌。而这些诗歌的内容,也多为记述游赏、登台、野宴事。如何逊《九日侍宴乐游苑诗为西封侯作》:“皇德无余让,重规袭帝勋。……鸾舆和八袭,凤驾启千群。羽觞欢湛露,佾舞奏承云。禁林终夜晚,华池物色曛。”谢瞻《九日从宋公戏马台集送孔令》:“风至援寒服,霜降休百工;……圣心眷嘉节,扬銮戾行宫。四筵沾芳醴,中堂起丝桐;扶光迫西汜,余欢宴有穷。”谢灵运有同题诗:“季秋边朔苦,旅雁违霜雪。……良辰感圣心,云旗兴暮节;鸣葭戾朱宫,兰卮献时哲。”梁简文帝《大同八年秋九月诗》:“大君重九节,下辇上林中。酒阑嘉宴罢,车骑各西东。”诗中的“时豫”“岁序”“嘉节”“暮节”“良辰”,透示人们应时序而举行的俗事活动之起因及动机,;“禁林”“行宫”“上林”则交代了皇家贵族九日活动主要场所;“起丝桐”“佾舞”“羽觞”等词,则透露了活动的主要内容。这些诗如一幅幅风俗画,展现了贵族九日游赏宴饮的情景。

贵族的重阳节中还常举行“马射”活动。《晋书·礼志下》载:“九月九日,马射。或说云,秋金之节,讲武习射,象立秋之礼也。”①《南齐书·礼志上》亦有相同记载。可见,重阳节“马射”有讲习武备之意。然“马射”细节如何,史书未提及,而在彼时的歌诗中却有详细的描写。刘苞《九日侍宴乐游苑正阳堂》云:“上郡良家子,幽并游侠儿。立乘争饮羽,侧骑竞纷驰。”梁简文帝《九日侍皇太子乐游苑诗》:“秋晨精曜,驾动宫闱。……紫燕跃武,赤兔越空。横飞鸟箭,半转蛇弓。”庾肩吾《侍宴九日乐游苑应令诗》:“钩陈万骑转,阊阖九门通。……饮羽山西射,浮云冀北骢。尘飞金埒满,叶破柳条空。腾猨疑矫箭,惊雁避虚弓。”陈后主《五言同管记陆瑜九日观马射诗》云:“晴朝丽早霜,秋景照皇。……飞禽接旆影,度日转铍光。连翻北幽绮,驰射西园傍。勒移码瑙色,鞭起珊瑚扬。已同过隙远,更异良弓藏。且观千里汗,仍瞻百步杨。”北周诗人王褒《九日从驾》亦咏及此俗。从诗语的描写看,“马射”其实就是射猎比赛。射者身形矫捷,飞马弯弓,仰射飞鸟,百步穿杨,展现出一幅幅激荡人心的精彩射猎场面②。

重阳日又有插茱萸、食蓬饵、饮菊花酒之俗③,据说可辟邪,令人长生。《西京杂记》载戚夫人宫女贾佩兰说宫中事:“九月九日,佩茱萸、食蓬饵,饮菊花酒,令人长寿。”④崔寔《四民月令》:“九月九日,可采菊花。”⑤周处《风土记》曰:“九月九日,律中无射,而数九,俗尚此月折茱萸房以插头,言辟除恶气,而御初寒故。”⑥刘宋孙诜《临海记》曰:“郡北四十里有湖山,山形平正,可容数百人坐。民俗极重九日,每菊酒之辰,宴会于此山者,常至三四百人。”⑦汉魏六朝诗中较少写到插茱萸、食蓬饵,但多有重阳饮菊酒的描写。如陶渊明《九日闲居》:“世短意常多,斯人乐久生。……酒能祛百虑,菊解制颓龄。”刘孝威《九日酌菊酒》:“露花疑始摘,罗衣似适熏。馀杯度不取,欲持娇使君”。沈约《为临川王九日侍太子宴诗》:“三金广设,六羽高陈。寒英始献,凉酎初醇。靡靡神襟,锵锵群彦。”其“寒英凉酎”,也当指菊酒。由于菊酒益人延寿,故重阳时又有采菊赠送之举。魏文帝《与钟繇九日送菊书》云:“是月律中无射,言群木百草,无有射地而生。至于芳菊纷然独荣,非夫含乾坤之纯和体芬芳之淑气,孰能如此!……辅体延年,莫斯之贵,仅奉一束,以助彭祖之术。”梁王筠《摘园菊赠谢仆射举诗》说:“灵茅挺三脊,神芝曜九明。菊花偏可憙,碧叶媚金英。重九惟嘉节,抱一应元贞。泛酌宜长久,聊荐野人诚。”①在佳节重阳时,他们以芳菊赠送友人,意在祝愿对方长寿。

九、腊日、冬至与除夕

腊日是一种古老的节日,先秦时一般称“蜡”,汉代以后称“腊”,人们于此日合祭祖先及农事诸神,报谢所获并祈福来年,《礼记·杂记下》郑玄注所谓“蜡也者,索也,岁十二月,合聚万物而索飨之祭也”②。腊祭先秦已有。《礼记·郊特牲》便收录了据说是远古时期伊耆氏所作的《蜡辞》。《左传·僖公五年》:“宫之奇以其族行,曰:‘虞不腊矣。'”杜预注:“腊,岁终祭众神之名。”③《风俗通义》卷八引《礼传》曰:“夏曰嘉平,殷曰清祀,周曰大蜡,汉改为腊。”④可见,腊祭由来已久。

腊祭一般在十二月举行,具体哪一天,汉代以前尚未确定,魏晋以后,被定于十二月八日。《荆楚岁时记》曰:“十二月八日为腊日。”晋裴秀《大蜡诗》对彼时腊祭有详细描述,其文如下:

日躔星纪,大吕司辰;玄象改次,庶众更新。岁事告成,八蜡报勤。告成伊何,年丰物阜;丰禋孝祀,介兹万祜。报勤伊何,农功是归。穆穆我后,矜兹蒸黎;饮飨清祀,四方来绥。充刃郊甸,鳞集京师;交错贸迁,纷葩相追。掺袂成幕,连衽成帷。有肉如邱,有酒如泉;有肴如林,有货如山。率土同欢,和气来臻;祥风叶顺,降祉自天。方隅清谧,嘉祚日延;与民优游,享寿万年。

诗中不仅写了“八腊”的目的,即“告成”和“介祜”,还写了四方来京会祭人数之多、祭品丰富、祭祀场面之欢乐祥和,当然也少不了一些奉承阿谀之辞。桓温参军张望有《蜡除诗》,曰:“玄灵告稔谢,青龙驾拂轸。鲜冰迎流结,凝溜垂檐霣。人欣八蜡畅,讵知岁聿尽。”所谓“告稔谢”,意谓感谢神灵赐予丰年也,意同裴秀诗之“告成”。又谢朓《齐雩祭乐歌·黑帝》(三章)中亦言:“白日短,玄夜深。……关梁闭,方不巡。合国吹,飨蜡宾。统微阳,究终始。百礼洽,万祚臻。”显然也与蜡祭有关。诗中所谓“合国吹”,盖如《周礼·春官》所谓“国祭蜡,则吹豳颂,击土鼓”、《诗经·豳风·七月》孔颖达《疏》所谓“国祭蜡,则吹豳颂”之类。则腊祭中又有歌有乐也。彼时下层人亦重腊祭。《礼记·杂记下》载子贡观腊,孔子曰:“赐也,乐乎?”对曰:“一国之人皆若狂,赐未知其乐。”①写出了腊祭中人们聚会欢乐的疯狂情景。杨恽《报孙会宗书》亦曰:“田家作苦,岁时伏腊,亨羊炰羔,斗酒自劳。”②

腊日又有浴蚕俗。浴蚕,是古人用浸洗之法来选蚕种,使蚕籽优存劣汰,以便蚕出后生得旺相、结茧率高。宋乐史《太平寰宇记》中“山南西道”条所谓“土人浴蚕即倍有获”③。浸泡蚕种的方式各地不一,或雨露、雪水,或浴之川流,或草灰汁、花叶汁、牛溲,或盐水、淘米水,也还有烧鹊巢做灰汁的④。时间一般从腊月始以迄立春。元鲁明善《农桑衣食撮要》卷下“浴蚕连”条:“腊月八日以水浴之,遇雪水尤佳;岁除夜用五方草,即马齿菜也,同桃符木柤以水煎之放冷,于元日五更浴之,辟诸恶厌魅,则宜蚕。”⑤此俗六朝诗歌中亦有透露,如刘孝威《妾薄命篇》云:“去年从越障,今岁没胡庭。严霜封碣石,惊沙暗井陉。玉篸久落鬓,罗衣长挂屏。浴蚕思漆水,条桑忆郑垧。”这是一首思妇诗。诗人以“浴蚕”“条桑”俗事,表达思妇对往昔美好生活的追忆。

在腊日里,外出的亲人还有回家团聚之俗。汉乐府《孤儿行》:“孤儿生,孤子遇生,命独当苦。……父母已去,兄嫂令我行贾。南到九江,东到齐与鲁。腊月来归,不敢自言苦。”“腊月来归”,言孤儿行贾,腊月回家团聚也。荀昶《拟相逢狭路间》:“入门无所见,但见双栖鹤。栖鹤数十双,鸳鸯群相追。大兄珥金珰,中兄振缨 。伏腊一来归,邻里生光辉。”诗语正面描述了上层贵族“伏腊来归”的风光场面。晋陈留人江伟有《答贺蜡诗》一首,曰:“蜡节之会,廓焉独处。晨风朝兴,思我慈父。我心怀恋,运首延伫。”诗前小序云:“正元二年冬蜡,家君在陈郡,余别在国舍,不得集会。弟广平作诗以贻余,余答之。”江伟因蜡节不能回家“集会”,故而思念父亲而“怀恋”“延伫”,此与第五伦因母老不能到官署,“至腊日,常悲恋垂泪”①,情感类同,都透露出腊日有还家团聚的习俗活动。

另,腊日里各家均有酒宴活动。如上引杨恽《报孙会宗书》言其伏腊时宴饮情况说:“岁时伏腊,亨羊炰羔,斗酒自劳,……酒后耳热,仰天拊缶而呼乌乌。”②《郑玄别传》曰:“玄年十二,随母还家,正腊宴会,同列十数人,皆美服盛饰。”③诗语中亦有言及这种风俗者。魏收《蜡节诗》:“凝寒迫清祀,有酒宴嘉平。宿心保所道,藉此慰中情。”陶潜《蜡日诗》:“风雪送余运,无妨时已和。……我唱尔言得,酒中适何多。未能明多少,章山有奇歌。”其中陶诗中还提及腊日文人互相赠诗习俗,上引江伟与其弟广平腊日以诗赠答亦属此类。盖腊日有相会之俗,亲友不得相见,权赠诗以表思念之情。

汉魏六朝腊日还有“逐除”活动。蔡邕《独断》卷上:“十二月岁竟,常以先腊之夜逐除之(其恶害之鬼)也。”《荆楚岁时记》:“十二月八日为腊日。谚言‘腊鼓鸣,春草生’。村人并系细腰鼓,戴胡头,及作金刚力士以逐疫。”杜公瞻注:“《礼记》云‘傩人所以逐厉鬼’也。《吕氏春秋·季冬纪》注云:‘今人腊前一日,击鼓驱疫,谓之驱除。'”④可见,“逐除”活动一般在腊日前夜,人们扮成金刚力士,击鼓以吓跑“厉鬼”。

另,季冬之月又有作牛送寒气之俗。此俗或先秦已有,《吕氏春秋·季冬纪》有“出土牛,以送寒气”之说,《周礼·春官·占梦》郑玄注引《月令》曰:“季冬之月,命有司大傩,旁磔,出土牛以送寒气。”⑤《后汉书·礼仪志》:“是月(十二月)也,立土牛六头于国都郡县城外丑地,以送大寒。”李贤注云:“《月令章句》曰:‘是月之(会)建丑,丑为牛。寒将极,是故出其物类形象,以示送达之,且以升阳也。'”①可知,十二月寒冷已达极致,于是时人于此月丑日,制作土牛,送别寒气,迎接春天到来。《北史·甄琛传》也载赵修宠贵奸诈,后被收监,“及监决修鞭,犹相隐恻,然告人曰:‘赵修小人,背如土牛,殊耐鞭杖’”②。因人们用土牛送别寒气时,有用以鞭子抽打土牛,以祈寒气尽快离开之举,故甄琛以之为喻。鲍照《发长松遇雪》云:“土牛既送寒,奠陵方浃驰。振风摇地局,封雪满空枝。”所谓“土牛送寒”,即指上面说的季冬之月造土牛鞭之送寒。后演变为立春出土牛鞭之迎春之俗。

冬至。此日太阳运行至南回归线,北半球为一年中白天最短的日子。古人以为此时阳气虽萌,然阴气亦推至大盛,是阴阳转换之节点,故非常重视这种特殊的日子,遂衍生出诸多民俗观念。班固《白虎通义·诛伐篇》说:“冬至所以休兵不举事,闭关商旅不行何?此日阳气微弱,王者承天理物,故率天下静,不复行役,扶助微气,成万物也。故《孝经谶》曰:‘……冬至阳气始萌。'……冬至阳始起,阴气推而上,故大寒也。”③可见,古人因冬至日“阳气微弱”,宜静不宜动,故有休兵、禁商等俗信。六朝时期有不少诗人写了以冬至为题的诗,如傅亮《冬至》:“星昴殷仲冬,短晷穷南陆。柔荔迎时萋,芳芸应节馥。”鲍照《冬至》:“舟迁庄甚笑,水流孔急叹。景移风度改,日至晷回换。眇眇负霜鹤,皎皎带云雁。……催促时节过,逼迫聚离散。美人还未央,鸣筝谁与弹。”萧悫《奉和冬至应教》:“天宫初动磬,缇室已飞灰。暮风吹竹起,阳云复石来。拆冰开荔色,除雪出兰栽。”诗中“芳芸应节”“晷回换”“阳云来”等,说的都是冬至日阴气达于至盛,阳气回苏。而这种节候的变化,无疑会引起人们潜藏于心中的情思,《文心雕龙·物色》所谓“春秋代序,阴阳惨舒,物色之动,心亦摇焉”④也。上引鲍照诗便写出了这种节候变化对人们情思的影响。又如陈新涂妻李氏《冬至诗》:“灵象寻数回,四气平运散。阴律鼓微阳,大明启修旦。感与时来兴,心随逝化叹。式宴集中堂,宾客盈朝馆。”其中“感与时来兴,心随逝化叹”一语,便写出了阴阳交替给诗人带来的或喜或忧的心理感受。

又,冬至日古有“吹灰”之俗,即通过律管验候节气、以观测节候的到来。其方法是,在律管之中置葭莩灰,冬至时观察灰是否飞出。王应麟《玉海》卷六云:“候气之法,为室三重,户闭涂衅,必周密布缇缦,室中以木为案,每律各一,内庳外髙,从其方位,加律其上,以葭莩灰抑其内端(葭莩出河内),案历而候之。一气至者,灰去。”注曰:“其为气所动者其灰散,为人及风所动者,灰聚。”①清英廉《日下旧闻考》卷六十五引《燕都游览志》曰:“原顺天府治后东北隅有候气室。冬至日,以葭管吹灰候之。”又补引《挑灯集异》曰:“顺天府中有候气室,在东夹道迤北。立春日,钦天监官于堂下掘地为坎深数尺,以竹管八实灰其中,照方位布列坎内,以土覆之。至冬至日启视,以占八方之丰歉。若管灰全浮出者为丰,不浮者为歉;即《汉书》‘葭莩灰实律管’之法也。”②据此,至迟汉代已有律管“吹灰”以验节候之俗。萧悫《奉和冬至应教》亦透露出了这种习俗,其曰:“天宫初动磬,缇室已飞灰。”缇室,即古代察候节气之室;飞灰,即竹管中的灰浮出,言冬至到也。③

除夕。《诗经·唐风·蟋蟀》“今我不乐,日月其除”, 《毛传》:“除,去也。”孔颖达疏:“日月且将过去,不复暇为之。”④则“除夕”指一年中最后的一天晚上,旧岁至此夕而除,次日即新岁,故有是称。这是一个新旧交替的夜晚,故受到古今人的重视。

汉魏六朝时除夕夜已有吃年夜饭、守夜辞岁习俗。晋周处《风土记》:“蜀之风俗,晚岁相与馈问,谓之馈岁;酒食相邀为别岁;至除夕达旦不眠,谓之守岁。”⑤馈岁,即亲人相互馈问;别岁,即辞岁;守岁,即整夜不眠以待新年。《荆楚岁时记》亦曰:“岁暮,家家具肴蔌,诣宿岁之位,以迎新年,相聚酣饮。”岁暮,应指除夕;“家家具肴蔌”,即指准备除夕宴饮之佳肴。诗语中亦言及此俗。薛道衡《岁穷应教》:“故年堕夜尽,初春逐晓生。方验从军乐,饮至入西京。”诗中说的“故年夜尽之饮”,即周处所谓“酒食别岁”也。又,徐君倩《共内人夜守岁》亦细致描写了诗人与妻子除夕宴饮守夜情景,其曰:“欢笑情未极,赏至莫停杯。酒中喜桃子,粽里觅杨梅。帘天风入帐,烛尽炭成灰。勿疑鬓叉重,为待晓光摧。”“莫停杯”,言欢乐之极也;“烛尽炭成灰”,言夜深也;“勿疑鬓叉重”,言人昏昏欲睡也;“酒中喜桃子”一语,指桃仁浸泡的酒,除夕饮此酒,含有辞旧迎新之际辟凶纳吉之意,与《荆楚岁时记》载正月一日“饮桃汤”功用相同。用桃、桃汤祓除辟邪,此俗悠久。《太平御览·果部》“桃”条引王肃《丧父要记》曰:“昔者鲁哀公祖载其父。孔子问曰:‘宁设三桃汤乎?’答曰:‘不也。桃者,起于卫灵公。有女嫁,乳母送所妇就夫家,道闻夫死,乳母欲将新妇返,新妇曰:女有三从,今属于人,死当卒哀。因驾素车白马进到夫家,治三桃汤以沐死者,出东门北隅,礼三终,使死者不恨。吾父无所恨,何用三桃汤焉?'”《汉书·王莽传》记王莽夜梦“汉高庙神灵”,心忌之,遂“遣虎贲武士入高庙,拔剑四面提击,斧坏户牖,桃汤赭鞭,鞭洒屋壁”。颜师古曰:“桃汤洒之,赭鞭鞭之也。赭,赤也。”①此以“桃汤”压驱汉高祖灵也。此皆古人以桃汤驱邪之例。了解了桃汤的巫术功用,方能明白徐诗中“喜桃”一语所包含的民俗内蕴。

又,除夕为旧年将尽、新岁来临的节点,时序的推移,极易引起文人士子对生命的慨叹,故常借诗以抒怀。陶渊明《岁暮和张常侍》可为代表,其曰:“市朝凄旧人,骤骥感悲泉。明旦非今日,岁暮余何言。素颜敛光润,白发一已繁。阔哉秦穆谈,旅力岂未愆。……民生鲜常在,矧伊愁苦缠。屡阙清酤至,无以乐当年。穷通靡攸虑,憔悴由化迁。抚己有深怀,履运增慨然。”从“明旦非今日”一语看,诗题中的“岁暮”当指除夕日。旧年已尽,新年将临,面对憔悴容颜,星星白发,诗人抚怀感叹,其中流露出浓厚的盛年不再的感伤气息。

小结:汉魏六朝时期的节俗内容可谓五彩缤纷,难以尽述。从中国节俗史上看,汉魏六朝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时期,诸多节俗形态,包括内容、节俗活动的形式、日期等被固定了下来,后代节俗不过在此基础上加以增损而已。这些节俗不光呈现在正史、杂史、笔记小说中,还大量存在于彼时的歌诗中。结合上文论述可知,和正史、杂史、笔记小说的粗略记载相比,诗歌对某些节日民俗场景的描写更清晰、细致,展现了彼时节俗活动的生动画面,传达出人们寄寓于其中的祈愿平安幸福的美好愿望及积极向上的人文精神。钟敬文先生说:“深究各种节俗活动产生的最初根源,却不难发现一个简单而又永恒的推动力:即人们祈望五谷丰登,人畜两旺,岁岁平安。”①而这种民俗心理,在民俗为内容或以民俗为背景的诗歌中,呈现得尤为鲜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