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人心
灾难便在转瞬之间来临,牟离心下震惊,却也只得眼睁睁看着那十余人葬身山洪。过了江的队伍都是惊魂甫定,额头上纷纷冒出大汗。牟离喘着粗气,那一瞬,他似乎疲惫到了极点,双膝一软便跪了下去。众人只道他此举是对那些逝去之人的悼念。两岸的难民纷纷下跪,朝着那绝地的方向俯首叩拜。那其中有已经过河之人的亲眷,至亲突然逝去,连尸体也难寻,不由得放声痛哭,声嘶力竭,似乎要与天地间的洪流巨响争上一争。
只有勾武站在原地,看着跪了满地的难民,心里万般沉重。他也默默念起了祭文,却无暇顾及这些人是否是天狼神的后代。
此时还有约莫二十人留在对岸,实无他法,牟离只得寻了块石片,用刀在上面刻了“避雨待援”四个字,取了一支箭,绑在箭杆上,全力射出。箭支在大雨中歪歪扭扭地飞行,险些坠入水中。许久,只见对面的人开始往身后的山林撤退,方知刚才的讯息已经传到。牟离强忍疲惫,拄着剑起身,勾武扶他翻上马背,便即领着一众幸存之人往武胜方向而去。
虽然方才没被洪流冲走,可是勾武并不安心。这般大的悬湖一旦决堤,上游的水流就会变得无比湍急,若逢着低洼的沟壑,便会分流,形成小型河流。这武胜附近的山林因为是陈兵之地,树木被砍伐得厉害,加上大雨不止,土层一旦被浸泡松了,很有可能形成巨大的泥石流。
牟离在马上不断地招呼队伍行进,他行商经验丰富,对这天象地势的把握本也在行,自然明白此间的凶险。一边需得小心翼翼,一边还得冒险而行。行至一处,他便拿出地图,看看地形,再决定前行的路线。按照他的规划,往东南走五十里,就能到达最近的一个巴国关隘。只要巴国能伸出援手,他们也就安全了。
这种时候,低洼的地方最为危险。可这条路是一条孤道,大多是绕山谷盘旋而下。崖上的水流已经如小河般流淌,要从这山上下去,队伍也只得不断在这水流中来回穿梭。这些难民每一个都负重不轻,即便在晴朗的白日也走不太快,加之又有女人和孩子,速度更是快不起来。而在这崎岖的山路上,路滑且陡,队伍行进的速度更是极慢。牟离于是让难民们抛弃部分东西,只留下口粮和必需之物,轻装前进。可难民们出逃,身上带的东西大多都是必需之物,每一样都割舍不下。牟离无奈,只得从他们手中夺过,一一扔了。难民们见自己吃饭的东西全都没了,一时间悲从中来,绝望不已,队伍中哭号声四起。
若是有人在远处,大概能看到这壮观的一幕。山上流水成瀑,大片人影在那山崖上攒动着。时而有人从崖壁上滑落,天地间响起一阵阵惨呼。相较于自然,人显得那样渺小。即便人有弓箭和利刃,可在这水流和暴雨之中,人几乎毫无还手之力。
下了山崖,难民们沿着河谷地的道路往东南而去。走了约莫三四里,忽又听得身后的高山上传来阵阵龙吼一般的巨响,勾武心里暗自叫声不好,牟离已经放开喉咙大声唤着难民们撤离。队中有方才从崖上坠落的伤者和死者。人们行进不快,牟离急得青筋迸出,呔的一声勒马回头,奔向队伍后方,将伤者和小孩带上马背,纵马往山上而去,少时间又策马而下,再度将后方的虚弱之人往高处运送。见他这般来回奔忙,难民们无不感动落泪,便强忍痛苦,尽力快行。可这般不到三四个回合,只见山谷上方突然涌下一股庞大昏黑的泥石洪流,沿途的一切都被吞灭殆尽。泥汤如煮沸的沼泽,卷杂着巨石和断木,狂兽一般向队伍直扑过来。
牟离正要打马往下急冲,勾武一把将其缰绳拽住,牟离大喊道:“后面还有个孩子!”勾武死死攥住不放,也喊道:“来不及了,快往高处走!”话音刚落,泥石洪流转眼便扑到了脚边,队伍后方的一名母子瞬间便被吞噬,连呼声都没发出半点,有三四人也被巨大的力道卷入,身形不稳,就要栽倒,在其身侧的难民突然奋力将他们捉住,后面的人也用力捉住救人的难民,如此环环相拽,终于救得了那两人的性命。
悬湖决堤之后再遇泥石洪流,一众难民在生死线上走了一遭,竟连哭都忘记了。所有人怀揣着生的希望,疲惫似乎被忘到了脑后。泥石洪流将山道淹没。他们开始循着难走的悬崖往上攀爬。之前已经抛弃过一次的物资,现在已经只能全部扔掉,如有负重根本无法前行。就连斗笠蓑衣都不得不放弃,雨仍下个不停,打在脸上仿如锥刺,更难以睁眼,待得一行人过了这片险地,就只剩下一半的人了。
几十个难民已经在雨中淋了数个时辰,加之刚刚经历过生死之劫,丧亲之痛,队伍中弥漫着浓浓的沮丧情绪。这一日的下半天,雨逐渐地小了些,只剩些淅淅沥沥的小雨慢慢坠落,仿佛天之泪。日落之前,一行人终于到了武胜最近的一个巴国隘口。
这关隘名为龙王口,乃是龙王山中唯一一处通往巴国境内的入口。关隘两侧群山环绕,只有此处形成一个低洼的峡谷,仿佛是整座山劈出的一个缝隙。山谷口用巨石铸成了一道坚固的城墙,石门紧闭,其上依傍两侧的山体筑起了一幢城楼,虽不算大,但仰观其势,直令人心中生畏。
未等牟离众人上前,龙王口上的城楼垛口里便射出箭支来,深深刺入众人面前的泥地里。只听得城墙上喊话:“下面的人,速速离开此地,不得停留!”
牟离下马上前,朗声道:“关口的巴军兄弟,我们是从苴国逃难来的,请行个方便,放我们入关。”少顷,上方又传下话来:“不管是从哪里来的,速速离开,龙王口已经戒严,禁止通行!”
“守关的将军,我们真是从苴国逃难而来的。途中遇到了山洪,我们的粮食和器物都已经没了,请将军念在两国交好的份上,救救这些难民。”
话音刚落,城楼上唰唰几箭射了下来,牟离赶紧避开。上面又应道:“都说了,此处不通,要想过关,往下走到垫江去。”牟离回看了一眼难民,他们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如今天凉无比,大家又都淋了一场大雨,寒冷和疲惫交加,每个人都是嘴唇发白,面带死气,若再让他们往南走,只怕连半日光景都坚持不了。牟离不由怒而大喊:“你看看他们,这里的人刚从鬼门关走出来,他们都是平民百姓,手无寸铁。他们只需方寸避寒之地,你们在怕什么!大不了他们吃的粮食,我双倍赔付与你!”
城上人喊道:“蜀贼猖獗,关隘禁严了,没听见么!看你们可怜,不加为难,你们快走吧。否则想走也晚了!”
牟离破口骂道:“你这蠢货,他们就快冻死了!你要他们往哪里去!你们巴国有心伐蜀,我苴国倾力相助。两国本是友邦,如今你们竟然置我苴国百姓安危于不顾,你们巴人便是这样回报同盟的么!”勾武见他很是激动,担心城楼上的人会对他不利,便想要前去安抚。可在这一瞬,他心里突然有了一个绝妙的主意。他道:“牟离兄弟,我有办法入关,只是你怕得受点苦楚。”牟离闻言,不由得一喜,道:“勾武兄若有救人的办法,兄弟赔上这条命又有何足惜。”勾武点了点头,转身过去,招呼难民们往后撤,自己却从背上取出长弓来,微微闭眼,耳廓微动,细听了那城墙上发出来的动静,倏地双眼大睁,弓弦拉满,蓦然射出一箭。转瞬间,那支箭穿过垛口,钉在了城楼之上。
只听得一阵惊呼传来,勾武大喊道:“巴国逆贼,还不赶快打开关口,否则下一箭射的就是你的头颅。”牟离见状,实在是大惊失色。勾武竟选择与这关口守将交恶,无论是谁,都全无防备。他道:“勾武兄,你怎么!”
话音未落,城楼上箭支如雨一般飞射下来,勾武大喊一声小心,便拽着牟离后退。牟离拔出宝剑,左右格挡飞来的箭支,叮当响成一片。两人身手都是极好,不消片刻便已经撤出了官军的射箭范围,躲到了大石之后。没多久,箭雨就已停了,倒是那关口的石门突然打开,一大批军队从中冲了出来。
“大胆蜀贼,竟然找上门来送死!”勾武和牟离相视一眼,两人立即扔掉了手中兵刃,不做抵抗。一行五十余人转眼间便被全部控制。那守将只觉无比奇怪,上前去对着牟离和勾武各自踹了两脚,这才解恨。可蹊跷归蹊跷,既然这两人先行动手,自然是不能放过。那将叱令道:“把这批贼人全都抓起来,一个也不能放过。”
一行难民全数被押解大牢之中,连夜候审。
勾武也知道最近巴蜀形势紧张,这守将为了防止奸细,肯定不会打开关口。唯有出此下策,只要将这批难民放进关内,即便是关入大牢之中,至少也比在这雨地里淋着要强。而且此处已经在夕南楚的管辖范围之内,只要她到了此处,一行人自然便能无虞。只是如今阆水暴涨,只怕夕南楚他们三两日也难至,这两日里只怕躲不过巴军的拷打逼问。
一被关进牢中,难民们倒不觉得有多难过,反倒是有个避雨遮风的地方,还能好好睡上一觉,疲于奔命的众人已觉得无比庆幸。只是一旦停下来,之前受的伤,以及失去亲人的痛苦,都源源不断地涌来,有人痛吟,有人低唱祭文,有人痛哭流涕,有人倚墙兴叹。大牢中回荡着一股股幽咽的啜泣,凄凉得让人落泪。
是日夜里,牟离先被带出去拷打了一阵,只问他是不是蜀国的奸细。牟离自然矢口否认,还以背信弃义之言又骂了那守将一通,他言行激烈,那守将想也未想便痛打了他一顿。而其后勾武也被带去,他自然实话实说,自己不过是权宜之计。那守将也不是全无脑子,估计勾武说的也是真话,不过为保万一,也不敢轻视。勾武又说,自己不仅不是蜀人,而且是巴人,且就住在垫江附近,认识垫江的守将夕南楚。声称夕南楚过几日便会到此,是与否自然揭晓。
有了他这一番交涉,那当官的也不敢不信,毕竟夕南楚的名头在这一带仍是传得甚响,关在牢中的一行人竟也未曾再受拷问。
一连四日过去,狱卒突然大开牢门,夕南楚走了进来。瞧见二人安然无事,心自大安。当下便将一行人放出了大牢,那守将唯唯诺诺地向两人道了歉,又替一行人安排了住处,提供了酒水饮食,替夕南楚接风。
虽然勾、牟二人都受了些苦楚,不过夕南楚也不曾为难那守将,反倒夸奖他遇事沉着,且坚守原则,不轻受迷惑,日后定会禀告上封,擢升他的官职,那守将也颇为高兴,安排好一切,便知趣地退下了。
三人大难之后重逢,便将彼此这几日来的遭遇互诉了一番。两人得知,那日大湖决堤后,夕南楚便领着十几名难民往高处躲避,行走了数里,寻到了一块山崖下的荫蔽之处,便在那里生了火,靠着剩下来的物资度过了两三日时间。其间病死了一个孩子。三日之后,江水水位下降了许多,一众人又沿路往北,从最开始准备渡江的地方涉水游了过去。他们也是翻过了山才知,这一路上已经被泥石流冲洗成了死地,路就在对面,然而谷底处一片烂泥,根本走不了,这二十几人只得又绕行了数十里,多行了一日才到了此地。
重逢自是喜悦,当天夜里,所有人都已入睡。勾武的房门外突然响起了一阵敲门声。打开门,却原来是夕南楚。
“夕姑娘,有事么?”
夕南楚顿了顿,“我……”
“有话不妨直说。”
夕南楚道:“我下午问过了此处的掌兵,他说……三个月前放过一批从都城附近南下的一批巴人入关。那其中有一个女人,带着两个孩子,与你所打听的情形颇为相似。因此,想来告知你一声。”
勾武听闻此言,不由一阵狂喜。这是他从离开家乡之后听到的最好的消息了。一时激动地眼含热泪,喃喃道:“太好了,终于有方向了。”他突然攥住了夕南楚的手,追问道:“那这批巴人后来去了哪里?”夕南楚赧然道:“似……似乎是往……往垫江南部方向去了,三个月的时间,怕是要走到江州了吧。”勾武喜道:“太好了,我明日便出发去江州。”他想了想,又道:“不,等不了明日了,今夜便出发。”
夕南楚反捉住他手,道:“勾武大哥,我知道你现在很想见到亲人。可是他们都已经走了好几个月了。你要去找,也不差这几个时辰。现在还未到一更天,你不妨好好休息,即便要走,也明日再走。”
勾武道:“多谢你的好意了,这一路来,勾武麻烦你太多,已经实在过意不去。今次听闻他们母子的消息,今夜也是睡不成了。不如就着时间出发。你不必担心,我是个猎人,走夜路算不得什么。”夕南楚急切道:“那……那我跟你一起走,反正我也要回垫江。”
“不必了,我方才无意中听到你跟掌兵将军的谈话,你不是答应他近日留在龙王口部署兵力么。更何况,你是官,我是民,你我终究是不同路的。勾武答应送你回家,我也做到了。同行千里也必然有分别的时日,勾武是个粗人,说不出这其间的道理,不过我想,你我的分别之日也就在今天了吧。”
夕南楚不由得哑然,她笑了一笑,从腰间取出了一块牌子放到他手中,突然转过身去,眼眶里有泪水打转。她道:“那好吧,此去垫江不远,到了那里,拿着这块牌子,你能省不少事。江州也有我不少朋友,亮这块牌子,他们也会帮你。”
将那牌子揣进怀中,勾武道了声谢。夕南楚也不停留,快步走开了,行不远,又顿下步子,回身说:“勾武大哥,多谢你救命之恩。”说罢便飞快地去了。勾武瞧着夕南楚远去的身影,只觉得有些不太自在。不过得知妻儿的消息,却是天大的喜事。他赶紧回到房中,收拾了些吃的,又将掌兵赠予的衣物塞进了行李。他瞧了瞧自己的弓箭,显得太过寒酸,便准备出门去向掌兵讨一把好些的弓箭,准备出发。
刚走出门口,牟离推开门走了出来。见勾武行色匆匆,便问道:“夜已深了,勾武兄这是要去哪儿?”勾武说:“打听到了妻儿的消息,这会儿要先走一步了。牟离兄,这些日子多谢你的照顾。”牟离也说:“你我兄弟之间何须这般客气,更何况,这几日如果没有勾武兄你,我们这群人怕是命都不在了。”勾武说:“既然你们也要去往江州南部,说不定我们以后还能碰上。”
“不等我们一起走么?”
“不了,我心急难耐,就不等你们了。以后若在江州遇见,便是缘分。”
牟离点了点头,道:“我明白你的心情,那勾武兄,你多保重。”说罢,从腰间的口袋里取出一袋贝币,强行塞在他手中。勾武也不善推辞,便领受了。
辞别了牟离,勾武前去寻了掌兵,那守将瞧他是垫江城守夕南楚的朋友,哪敢不予,便给了他一张牛角弓,满满一袋箭支,他原本的腰刀在入狱时被搜走销毁,这时也重赠给了他一把更为锋利的双面匕首,黑铁精锻,握着便生寒气,勾武很是高兴,有弓箭和匕首,对他来说便是最大的安全,无论什么他也不惧。
夜如此冰凉,竟比那大雨滂沱还要来得骤烈。夕南楚裹紧了衣袖,默默站立。勾武从武胜出发,往垫江方向而去。当他的身形隐没在黑夜之中,城墙之上的夕南楚还久久不愿离开。勾武是第一个触碰到她心中柔软之处的人,那种情愫如今已化作不舍。她心中有种预感,只怕再也见不到这个离开的人了。
这一路去往垫江的路大多已在巴国境内。勾武改换了装束,俨然一个巴人。因此也不必再穿山绕行,直沿着大路往南而走。这一路倒也遇上了不少村落,勾武仍是每逢一处便打听消息。或许是方向找对,每逢几个村镇都能遇着知情的人为他指路。因此路上走得也颇为顺畅。
虽然是在巴国境内,但好多地方,巴人过的日子还不如蜀人。逢着已经活不下去的,他便施舍几个贝币。还未走上三五日,一袋贝币业已见底了。不过他也不太在乎,夜晚便寻一处树冠,坐在其上看看月亮,困了便在树下蜷缩过夜。他有一身的好箭术,随意打些山鸡鹧鸪也能果腹,钱用处也不大。
多日过去,勾武来到了一处河岸。遥遥地便看见一片水域,岸边载着大片的垂柳,夕阳光照在水面,垂柳的影子被拉得极长。在那斑驳的碎影中央,仿若有一个不小的村落。勾武放下心来,有人家的话或可借宿,看来今夜不用睡在野外了。
不多时,在他身后一阵杂沓的马蹄声传来,其中夹杂着呼喝和金铁声,勾武直觉形势不妙,便三两步蹿上了路边的一棵硕大柳树,藏匿了身形。少顷,六人打马飞驰而过。这几人穿着兽皮短袄,散着长发,面色如古铜铁钟,左右脸上文着奇怪的图案。马上配着砍刀,马尾处拴着黑色袋子。勾武认得,那是山贼用来洗劫装卸的袋子。看来这几人多半又是匪贼。
只听其中一人叫道:“大哥,今天兄弟我照您的吩咐,可是拿了个大的,听说这龚家渡的人跑得差不多了,这回咱多捞他几笔。”
又一人道:“老子上回在那卖鱼老头家里见着他家的女娃子了,长得真他娘的好看,老子这回可得弄到手。”
“嘿,你这狗崽子,有好看的女人竟敢自己独享。小心大王拆了你的狗骨头!”说罢,一群人哈哈大笑起来。笑过之后,只听得一个浑厚的声音喊道:“崽子们,今儿个咱们最后一次来这龚家渡了,大家想拿什么就拿,想玩什么就玩,老子绝不拦着。圈了这么久,今儿就是收成的日子!”众贼应声打起了呜呼,几人霎时间便去得远了,只留下一阵不散的泥尘,在空中猖獗地飞舞。
勾武从树上跳将下来,望向几名匪贼远去的方向,犹豫了片刻。若说在这乱世当今,本应像牟离的父亲那样独善其身。这种事情时时都有,连官兵都不管,他这一个小小猎人哪管得了这么多。他狠下心,大踏步往反方向走去。只走了十几步,却再也走不下去了。他心里乱得很,拔出匕首便往身边的柳树上狠狠地扎了进去。
“若我不去,这个村子也就完了吧。”他心想。
思忖许久,终究还是叹一口气,从柳树上拔出了匕首,倒执于手,沿着几个山贼的方向追去了。
不到一盏茶的工夫,勾武便已经穿过了那片柳树林。在那尽头有一片浅浅的芦苇荡,停着几艘独木小船,不过舟楫已经全部不见,舟上涂了大片的血,沿着小路的方向点滴蔓延。勾武沿着血迹一直走,过不久便听见一阵阵惨呼声。转过一片芦苇,只见十余间屋舍纵横排列着,已是一个小小的村落。
勾武小心地摸近了村庄,翻上了茅草房顶,探出头去打探村中的情形。六个山贼骑着马,一字并在村口的空地上,手中的刀明晃晃的,血丝沿着刀锋往下滴,地上已经横了七八具尸体,都是些精壮男子。剩余的几十人聚在一处,女人和孩子不住地哭,哭声让人心里发颤。
那当头的山贼刀尖冲着人群一指,喝道:“还有哪个蠢货不怕死的,来!”那人声嘶如雷,人群仿佛惊弓之鸟,怕得直往后撤了十余步,无一敢动。那山贼一笑,侧首道:“老二、老六、老八,你们去收成!”三名山贼哈哈大笑着打马冲出,手里攥着黑袋子,各自撞开了最近的房门。
只听得屋中一阵翻箱倒柜的嘈杂声,过不了多久,两个山贼陆续换了屋舍搜索,没多久便装了满满两袋,尽兴而归。另一名山贼挨家挨户地砸门,一直到转角深处。过不久,只听一阵阵女子的啼哭传来,那山贼竟肩扛了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折返。
“岂兰,女儿!! ”一个瘦削的老者一声高呼,拨开人群,便朝那山贼猛扑过去。可还没近得了其身,那山贼拔出腰刀横劈,那老者足迹顿滞,一道血口从脸上狰狞地张开,血喷溅而出,斑驳地洒在那山贼的脸上,然而他面色不改,收起刀拔腿便走。老者步子一沉,便即栽倒在地,血从他脸上晕开一片涟漪,极为恐怖。
那女子见父亲暴死,伤心欲绝。人群中也有不少人痛骂起来,然而却无一人敢再冲出去。那山贼兴高采烈地喊了一声:“大哥,你看这个女……”话音未断,只听得空中传来一声呼啸,一支羽箭疾飞而至,顿时射穿了那山贼的脑袋。那山贼双眼陡睁,扑地而死。他肩上的女子滚落在地,惊恐不已,手脚并用往后缩退,直退到房舍一角,蜷成一团,大喊大叫。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其余五名山贼大惊,转头去瞧那箭支射来的方向,可这瞬间忽又有四人陆续中箭,栽下马来,马匹受惊,前蹄扬起,那几名未亡的山贼便被几匹马生生踩踏而死。那为首的山贼挥舞手刀挡下了一箭,惶恐不已,连忙调转马头,便欲溃逃。勾武亮出身形来,大吼一声:“往哪里走!”猛然射出一箭,那山贼一侧目,便见锋芒直逼眼眸,一声惨呼,登时气绝。
见六名山贼一一伏诛,勾武这才从房顶跳了下来。空地中的村民见他靠近,更是惊恐,竟通通跪倒在地,口呼饶命。勾武心里纳闷,他明明救了这些人的性命,可他们看自己的眼神却像是见着比山贼更可怕的人。
“你们不必害怕,他们已经死了,你们的村子保住了。”勾武说了一声,又道:“这几匹马你们拿去卖了,应该也能凑些钱财,实在不行,往别处去吧。”说罢,便欲离开。
“你不能走!”有人高声喊道。勾武回过头来,只见人群围了过来。一个七旬老者上前拉住他的手,说:“壮士,你救了咱们村子,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你走。我们村以打渔为生,幸好那些山贼对鱼没什么兴趣,今晚可以为壮士做一顿酬劳。”
“不必了,你们生活本也不容易,今天又死了这么多的人,大家还是好生料理村人的后事吧。”
他虽如此说,可村里人仍不肯放他离开,一定要留他在此宿一夜,吃过酬劳宴。勾武推脱不掉,只得应承下来。
是夜,村里人在祠堂外布置了一张长桌。村里人各家各户都开火做饭,一道道菜肴从不同的门户中端出来,不多时便铺满了整张桌子。一桌菜多半是鱼,不同的做法,呈现出不同的色香味。其余人都在一侧站着,那老者令勾武坐了上座,自己相陪。有的窃窃私语,有的暗自叹息。勾武只觉蹊跷,可又说不上蹊跷在哪里,心里一阵阵发毛。
那老者言:“壮士,本人是村里的村长,也是本村唯一的祭司,不知壮士信奉何方神祇?”
勾武道:“本族以打猎为生,信奉天狼神。”那村长笑着回应:“信奉狼神的自然是从山里来的,只是在巴国,信奉狼神族类还是不多啊。今日碰到壮士,解救龚家渡全村性命,是龚家渡的福气。我等信奉水神,赐予我们无尽的食物和水源。你看这满桌的大鱼,便是最好的印证啊。”
勾武笑着称是,只见一人递过一支木盒子,那老者接过,小心地打开,原来是一只杯子。老者用它倒了一碗酒,递到勾武的面前。这盛酒的杯子竟然是一只金灿灿的青铜器。勾武识得这种杯子,它形似角杯,但杯身的纹饰更加复杂,这已经不仅仅是酒器,而是礼器了。这种礼器在祭礼之时向上苍奉酒较多,向人奉酒却是极少,可见村民们对自己敬意极高。勾武站起身来,举杯向所有人行了一圈,这才饮下。
酒过三巡,他吃得不多,村民前来敬酒的倒是不少,勾武从前很少喝过这么多酒,只觉得头脑发昏,便推辞不饮了。村民们于是扶他前去休息,这一夜的盛情到了深夜才算结束。
勾武睡在床上,迷迷糊糊的,仿佛置身云端,身形时而向下飞坠,时而飘飘欲仙。他忽然看见一片片霞光从云间升起来,他大笑着穿过云层,可云层下面却是一片雷雨交加。无尽的惨叫声传入耳中,他环看四面,只见巨大的洪流正从八面涌来,似乎顿时便要将他吞噬。而在那之前,他所站立的地方突然一阵天摇地动,大地裂开,沟壑纵横,自己脚下一空,便坠向无底的深渊。
“恩人……快醒醒啊。”勾武朦胧中只听得耳边有声音微弱地喊道。他极力地睁开眼睛,却觉得眼皮重如千斤。转眼间,那声音又传进了脑海。
“恩人……醒醒啊,再不醒就来不及了……”勾武只觉得一股力量把自己推了起来,身子晃了晃,他终于醒了过来。昏黄的月光从草窗的缝隙里透进来,他见到了一张清秀的脸。勾武一惊,道:“你是谁?”
那女子赶紧捂住了他的嘴,道:“恩人,今日承蒙你搭救,岂兰不能忘恩负义。”勾武拍了拍沉重的脑袋,忽然记起了这个名字,她就是下午差点被山贼抢走的那名女子。
“岂兰姑娘……你有什么事么?”他只觉头痛欲裂,口中干燥得似要着火。岂兰急切道:“恩人,你快逃命去吧,村里的人马上就要来取你的性命了。”
勾武惊道:“为什么?”
“你杀了那六个山贼,村民们担心山贼头目会回来报复,准备用你的头颅献给这附近大刀寨的头头,以求平息祸端。恩人,你快走啊。”岂兰急切欲哭。
勾武闻言,这才恍然。原来方才吃酬劳宴的时候,那些村民大多不敢看他的眼睛,躲躲闪闪,而且一个个窃窃私语,似乎在商量什么事,他当时只觉得不对,却未作深究。现在想起来,若那顿饭里搀的是毒药,自己这时候怕是早就魂飞魄散了。想到此处,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一身的酒意散去了大半。他翻身从床上爬起来,心里叹道,“恩仇不分,是非不辨。人心不古,竟然已到了这般地步。”
刚穿好衣物,岂兰便将他的弓箭兵刃也递了过来,勾武赶紧接过,攥在手里,道:“岂兰姑娘,你是个好人,这番多谢你搭救。勾武心里念着你的恩情。”话毕,便已听到不远处传来的阵阵脚步声。岂兰推开门缝,小心了看了一眼,招呼他赶紧从后窗走。勾武颔首,也再不停留。推开窗格,用匕首捣断窗上的竹条,身子一跃便跳了出去。
谁知这一跳正好踩到了屋后的一个罐子,陶罐哐嘡一声碎成数瓣。只听得屋前有人大喊道:“他从屋后逃了,快追!”转眼间,一群手执火把的村民,拖着渔网和船桨,分成两股从房屋两侧包抄而来。左右方向都被堵死,勾武便朝着屋后的山林里飞快冲了去。
两侧的村民分散着追了上去,火把在林间挥动,仿如天上的流火。这批村民少说也有四五十人,似乎比白日里看到的还要多上一倍,看样子之前村里有人听到了风吹草动,一早便躲起来了。可要干这等杀人夺命,忘恩负义的事,他们却巴不得冲在前面,争抢勾武的人头,去向那山贼请赏。或许这些人也知道,若是今晚放走了勾武,他们的性命也都保不住了,因此这搜索的阵仗真比官军还大。
好在勾武这一身潜伏的技艺也是过硬,加之又是在夜里,他要潜伏在什么地方,即便搜索的人从他面前过也不一定能发现。山林更是绝佳的掩护,这些村民都是些渔民,对打猎不太在行,想要甩脱他们也不算万分困难。
勾武藏在一棵树的树冠里,只见下面的村民一寸一寸铺开寻找,连一株能藏人的枯草都不放过。勾武只得一动不动,手里的弓箭拉满了弦,若是他真被发现,那也只好做一个恶人了。只是他的箭总不忍对着这些可怜人。只盼着他们搜查的距离远了,自己再下来,换个方向离开。哪知找了一会儿工夫,那些村民竟停下不找,一排排往山下退去。勾武松了口气,正待从树上下来,却见大片耀眼的火光从山下升起。不到片刻,林中便燃起了大火,夜风呼啸而过,火舌蹿上青天,带起大片呛口的烟尘四面飞散,烈火之中噼啪直响,少顷,便是一株一株的大树从根燃起,轰然倒塌,仿佛一个熔岩怪物扑上了山来。
勾武掩住口鼻,从树上滑下。他实在想不到这批村民竟有如此心肠,就为了取他性命,竟能放火烧山!他往东去,火势便从东边蔓延过来,往西边走,照样已是滔天炎池。如今只有一路往北逃命。可北面乃是山坡,根本没有路。而且其上覆盖着厚厚的落叶,只怕逃命的速度还甩不脱火势。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却也无暇他顾,勾武心中暗骂,一边往山坡上攀爬。不到一炷香的时间,身后便已能感到强烈的炽热,回过头去,只见山火已经蔓延到他不到五十丈处。勾武大惊,手脚并用往山岩上爬。忽听得一声巨响,勾武余光向后瞥了一眼,只见一颗被烧断的大树向自己砸了过来。此时还差一步就到山岩顶部,他大喊一声,双臂牵引着身体往上再爬,一瞬间,大树的树梢从他脚边弹过,勾武也从那崖边爬了上去。虽然并未砸到他,但是那树上的断枝在空中落下流火,压在了他背上,大火逢着布匹,一点就着,勾武背上立刻烧了起来,他一声痛呼,飞快地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压灭了火苗。也顾不得刚被烧伤的疼痛,便向远离火场的方向跑开。
跑出了半里路,一条幽深的峡谷却阻断了去路,深夜之中,峡谷中回响着磅礴的水声。然而山谷幽幽,深不见底。左右已无路走,勾武心里不禁泛起一丝绝望。此时业已四面楚歌,他心中悲愤万分。想不到金牛道去过,山贼窝也去过,今日竟然窝囊地死在一群渔民手中。
勾武心中忿忿,只念着这一生再也无法见到妻儿,心里有太多遗憾。他仰天长啸一声,声如烈马。看着四面的火光越来越近,勾武苦笑一声,悠然转过身去,看着那漆黑的峡谷。不知从哪里响起几声清寒的鹧鸪,他听之,眼角落下泪来,身形一纵,便从那断崖上跳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