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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一 舞台上下九十年
——读田庄《狂飙集》有感
伊洛
惊雷一声!作为舞台故旧遗老级的前辈人物之一的田庄,最近竟以九十高龄完成了其自传体回忆录并自作序,这是他人生跨世纪(长跨,不是短跨)的殿场工作。书稿全部用蝇头小楷自书,身手仍如此矫健,不减当年。
说来,九十初度而自序,即使在大如我们中国,也很少或从未听到。自从我们那位倒霉的太史公写出不朽的《自序》,两千多年来竟未再闻有高年而自序者。东坡四十已称老,朱子六十已呼翁。纵使晚近人寿渐长,国学大师钱穆有《八十忆双亲》,大哲学史家冯友兰有《三松堂自序》,写作时也不过八十五六岁,更年长者未之闻也。《九十自序》无论如何可能是一个极少达到的创例。在这里,我并不是要在学术上把田庄《九十自序》与这些大师学者相比,而只是表示他们的自序写作时间是有年龄上的大小或迟早的差别的。总之,九十而自序不是件简单的事,是少之又少、稀之又稀,是可喜可贺的一桩稀罕事。
还有一点值得且必须一提,在田庄一生九十个春秋的漫长曲折过程中,抗战初,当国家民族生死存亡命悬一线的当口,田庄一辈青少年表现出了一股同仇敌忾舍生忘死的“狂飙”精神。在万里征途中,展开演剧唱歌,大力吁喊全民起来与敌人作生死决战。坚持抗战到底,直到最后胜利。
1997年作者(右)与伊洛同志(左)
大家知道,1937年七七事变卢沟桥一声炮响,日军侵入华北,抗日战争爆发。当时的国民政府因武装薄弱抵不住敌人的入侵,11月8日,即抗战开始后四个月另一天,上海失陷;12月13日日军侵占南京实行了大屠杀,屠杀30万人,血流成河,尸积如山;表明日本军国主义法西斯不但要灭亡中国,还要中国人永远低头弯腰做亡国奴隶不敢再起来反抗。但鬼子想错了,中国人是有民族气节的,是有热血的。他们不但未被杀怕吓倒,反而燃起胸中报仇雪耻的熊熊烈火。他们站起来了!这证明中国人确实是有热血,有民族气节的。他们的口号是:“不当亡国奴!也不作顺民!”“宁死,不作亡国奴隶!”他们纷纷投入和走上各方各条战线迎击敌人。尤其是青少年人,他们胸中的怒火烧得更高更烈,恨不能与鬼子立即拼个你死我活。这时的田庄正跟随他在读的学校(山东省立一中,又称济南中学)在流亡中行进。他们共有师生三百余人。他们焦虑关注眼前抗战局势的发展。校长孙东生和丁用宾、李广田等都是北大“五四”后一代人,思想上有比较自由开放的一面。学校有自己的抗战观,他们认为抗战将是长期的,国家青年一代的教育不能停,敌人虽然可以暂时侵占我们的家乡和学校,但中国有万里山河,中国的河山大地都是我们的课堂。所以,他们虽在流亡仍随时随地边走边开学上课,风雨无阻,弦歌不辍。这就是他们称为与国家同命运的抗战教育。
消息传来,南京陷落,30万同胞惨遭屠戮。奇耻大辱莫此为甚!聆听之下,他们怎么办?人在苦海反而冷静。他们没有了眼泪,没有哭叫,反而陷于深思,怎么办?他们一群十几岁的少年,手无寸铁,但还有喉咙和手脚和一颗复仇的心。他们决定成立抗敌宣传队,组织剧团和歌咏队,呼喊抗战!呼唤全民团结不分党派!抗敌救亡!挽救危亡中的国家和民族。这就是“狂飙”剧团的来历了。李广田老师帮助取了剧团的这个名字,鼓励他们狂飙一般行动起来,唤醒那些还在沉睡未醒的人,赶紧起来投入全民抗战的大队伍。这是对南京大屠杀的一个最强有力的反应。
随着抗战的深入,在开战最紧急的前两年,狂飙剧团冒着敌人的炮火和轰炸,每天通常要徒步行军。日行百里,夜睡地铺。还趁着行军间隙,几乎每天每日在无论什么样的穷乡僻壤荒村乡野,只要有人聚居的地方,他们就停下来,敲锣打鼓聚集群众展开演剧和唱歌活动,告诉那些还不知抗战是怎么回事的老乡们,给以迎头棒喝,告诉他们抗战已深入,鬼子兵已来到眼前,他们杀人放火、强奸妇女无所不为,他们要灭亡咱们中国和中国人。中国人再不能睡大觉!全中国都要起来救国救民救自己,再不能等待。要起来关心抗战支持抗战参加抗战投入抗战。千言万语一句话:要抗战到底,挽救危急万分的我们的国家和民族,也就是挽救自己。读田庄《狂飙集》回忆往事,一时眼前又在晃动“狂飙”演员们的身影和他们激昂悲壮的歌声。他们剧团的保留歌曲至少有四五十首,听!他们在高歌,也是在呐喊!至今我还能隐隐听到,73年前他们的歌声的回响:
中国不会亡!中国不会亡!
你看那八百壮士奋守东战场!
四方都是炮火,四方都是豺狼!
宁愿死,不退让!宁愿死,不投降!
我们的国旗在重围中飘荡,
飘荡,飘荡!……
还有《在太行山上》:
我们在太行山上,
我们在太行山上。
山多林密,兵强马又壮。
敌人从哪里进攻,我们就叫他在哪里灭亡!
敌人从哪里进攻,我们就叫他在哪里灭亡!
……
还有《大刀进行曲》:
大刀向鬼子们头上砍去!
全国武装的弟兄们,
抗战的一天来到了!
抗战的一天来到了!
前面有东北义勇军,
后面有全国老百姓!
中国军队勇敢前进,
看准了敌人,杀!
大刀向鬼子们头上砍去!
最后再补充说明一句,狂飙剧团是在南京大屠杀事件发生的时刻紧急组织起来的,在之后数年的艰困危难岁月中,在广大苍茫的祖国大地上,进退迂回成千上万里开展活动,他们日夜奔走呼号,呼唤抗战,进行抗战戏剧演出和抗战歌曲演唱,发动群众鼓舞斗志。他们尽量搜集新出刊的戏剧资料,来研究运用,甚至自编自导以应急需。他们的活动和歌声长时间(两年之间)在广大地面上流动飞扬,终于产生了影响,形成了空气,发生了连锁效应,各地区各形式的剧团、歌咏队纷纷出现!增强了长期抗战、抗战到底和直到最后抗战胜利的决心和信念。在这一点上“狂飙”一群小伙伴是有劳绩和贡献的,是不可不知更不能遗忘的。与狂飙剧团相类似的团体,在抗战初期在延安有名噪一时的“孩子剧团”,与“狂飙”可称双璧。但在抗战活动范围和活动时间上,狂飙剧团都大大超过孩子剧团。并且“狂飙”是完全自发自办,一切费用开支完全出自团员们自己口粮的节省,尤为难得。在抗战初最艰苦危难的岁月,“狂飙”高唱着“八千里路云和月”的壮歌,沿了万里长征的精神前进。沿途按日按站演出,不漏一场一站,总共大小演出算来也不少百场。论其始终,“狂飙”从街头剧、草台戏起手一步步在实践中发展成长,以至成熟到最后能够演出多幕连台的正式的舞台剧,成为一个颇有规模的剧团。“狂飙”在实践中成长,田庄一直都是主要演员兼导演,是三大台柱之一。另一主要演员是一男扮女反串角色。剧团起初还没有女演员。田庄既是“狂飙”发起人和组织者之一,还是剧团的一个“老跟包”,即俗称的老管家。随着抗战深入,“狂飙”要独立行动独立生活,事无巨细都靠他一手抓。最后,依靠他从小养成的记日记和管家务的习惯,他竟然完整地写出并保留下来“狂飙”的“生活(演出)日记”、“演出表”和“演出剧目清单”,把这一段表现中国少年爱国主义高潮的抗战演出万里行的真实历史故事和盘托了出来,给中国戏剧史,尤其是抗战戏剧史留下了不可或缺的一笔。“狂飙”是八年神圣抗战的儿子,在民族血泊中降生,中国河山大地曾是它的舞台,在中国三千年古老舞台上它是一个前所未有的新的小角色。但这一切原来落下一片空白,失去了记载,令人叹息。《狂飙集》的出现,使这一段流失的历史事迹又回归历史,使历史画面得以重现。如果让它们流传下去,是能够震撼人们的长远视听的。这实在是一件大幸事,也是一件大快事。田庄说他的一部回忆录也可说是一部“野史”,或可略补正史之不足。“野史”云云,事实正是如此,野史古又称“稗官”,是提倡人自己写自己的历史,反对一切官腔官调的。“狂飙”故事正是这样,“狂飙”人写“狂飙”事,可说是纯粹标准的“野史”,“可补正史之不足”也真的并非一句虚话。
是为序。
2011年5月31日
题外寄语
最后可能是并非题外的题外语,田庄以一名共产党员、国立剧专卒业现代剧人,成为伶界宗师、梨园世家谭鑫培氏的女婿的女婿,无疑是在中国千年梨园血统中植入一枚现代因子。按历史艺术逻辑,应该有所引发和变化,让人引颈而望。
2011年6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