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51章
时值黄昏,夕阳的余晖中站着一个少年,他目光如炬,随着远处的一群羊缓缓移动,准确的说,所注视着的,是羊群后面那个骑在马背上的孤零零的人。
当羊群靠近,牧羊人也发现了少年的存在,两人的目光在相遇的刹那都不经意的露出惊讶神色。
“你...还好吧!”
默然注视着彼此良久,李仕率先开口。
马背上的李大庆没有言语。
但是那孤傲的冷峻目光似乎慢慢被李仕双眼中的温情柔化。
只见他不自然的将目光看向远去的羊群,双腿一夹马腹,就要去追赶远去的羊群。
走出去没多远,李大庆又勒紧缰绳,
“我先去圈羊,一会儿敖包山上见吧。”
“待会儿可能要下雨!”
李仕及时提醒。
李大庆仰头看了看阴暗的天空,
“这雨一时半会儿也来不了,待会儿去敖包说几句话,用不了多长时间。”
说完,李大庆催促胯下马匹扬长而去。
一直以来,李仕无数遍的想象今天这一幕,臆测父子相见将会是何种的心绪,可此时,他的心中竟没有出现一丝的波澜。
梦中的父亲,跟现实中的不太一样。
虽然依旧不善言辞,依旧我行我素,但目光中似有一些别的什么东西。
那东西,虽然李仕说不上来是什么,但却能感受到应该是一种信仰。
李仕在敖包山被雷击中陷入沉睡中后,他的梦依旧没有停,仍然日复一日的延续着。
虽然李仕知道现在身处梦境,但又能怎样?
在梦中,他除了没被雷击中,似乎任何事情都没有改变。
糊弄的念完初中,父亲跟母亲大吵一架离家出走,因担心母亲一个人在家孤苦无依而选择辍学。
他经常因做着同样的事或者同样的选择而生出熟悉感,也正是这种熟悉感,时刻提醒着他处在梦中的事实。
生活在这样的世界中久了,李仕另辟蹊径的开悟到了活着的另一层意义。
就如同现实中的人们,明知道人生的尽头都会是死亡,却依然在努力的活着一般。
活着的意义其实非常简单,就像是航行在大海上的一只帆船,所能做的只有尽力向前航行,枯燥的途中再寻找一些乐子罢了。
领悟到了这一点,李仕已经不在意是否在梦中,也不刻意去改变什么,他如同一个虔诚的教徒,在神的指引下认真的经历着自己所要经历的所有喜怒哀乐。
夜幕降临,冷风凛冽。
敖包山上李仕跟李大庆依着敖包而立,看着山脚下一个个被烛光映照成朦胧光团的蒙古包陷入沉默。
“为什么你要呆在这里?这么长时间都不回家。”
眼看着雷雨要来,李仕率先开口,这一开口就直接问出了自己想要问的问题。
“回家?”
李大庆从衣兜里摸出一根烟,不停的把玩着。
“家?要是真有家,这里才是我的家。”
听到父亲这么绝情的回答,李仕心中倍感酸楚。
“那黄原呢?我跟我母亲呢?算什么?”
风势渐起,呼啸的风中,李仕的高声责问最后变为了怒吼。
李大庆没有急着言语,他只是将烟含在口中点燃,然后疯狂的一口接着一口猛吸一顿,最后将半截烟丢在脚下踩灭。
“啥也不说了,我对不住你们。”
李大庆突兀的道歉,让李仕大吃一惊,打从记事起,这是第一次听他说软话,虽然说得这么理直气壮。
“在你眼里头,我是父亲,在你妈眼里头我是个丈夫!”
“可是在我眼中,从来都是我自己...”
李大庆再度点燃一支烟,这次他没有猛吸,而是在吞云吐雾间享受的眯起了眼睛。
“我不是对你们漠不关心,只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大概是跟你一样大的时候开始吧,生活开始跟我格格不入起来。”
“我也试着融入,可惜...”
说着,李大庆裹了裹身上的大褂。
“我就这德行!黄原镇,不回去了!你要是有空,可以常来。”
说罢,李大庆丢下烟头,毅然决然的离去。
这种果决到几乎绝情的行为方式,倒是符合李仕心目中父亲的形象。
目送父亲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李仕的心中五味杂陈。
纵使这个人的奇怪行径伤害了自己跟母亲,可终究还是自己的父亲。
琢磨不透父亲的李仕甩了甩头,感受到迎面而来的风中似乎已经夹杂着潮湿的气息。
李仕急忙裹紧长袍,小跑着朝山下而去。
在钻进蒙古包的同时,外面已经下起了淅淅沥沥的秋雨。
“正想着去找你,这么热闹的联欢会不参加,跑哪儿去了?”
见李仕回来,武强乐呵呵的将他招呼到身边。
“出去欣赏了一下草原的夜景!”
“嘿!大艺术家的秉性是跟我们普通人不一样,这大风天的,居然还看夜景!”
“来来来,喝杯马奶酒,暖暖身子!”
说着,武强将一个精致的银碗递到李仕面前。
李仕接过银碗后非常痛快的一饮而尽。
与父亲的对话,虽然没有达到想象中的目的,至少父子间的仇恨消散了。
这让李仕的心情莫名的大好,一直讨厌的酒也开始来者不拒了。
看着李仕喝酒少有的痛快,武强只是稍稍一愣,就再度乐呵呵的夸赞,
“总算见你男人一回,这样才对嘛!”
说着,又从李仕手中夺过银碗,拿起桌上的酒壶再次给李仕斟满。
马奶酒虽说是酒,但却跟李仕之前接触到的啤酒跟白酒大不一样,最大的不同之处就是喝在嘴里不是那么的难以下咽,反而是带有一种酸甜的味道。
武强的怂恿加上马奶酒独特的香味,使得想要一醉方休的李仕接连喝了几碗,终于,酒量不好的他脸颊绯红,随即双眼朦胧。
席间,李仕与众人不停的滚筹交错,不知不觉间,使得他慢慢进入了天旋地转的状态,眼中的热闹场面开始变的缭乱,耳中的欢声笑语也渐渐远去。
当酒劲发挥到极致,他已经进入了一种无我无他的醉酒至高境地。
只保留一丝意识的混沌中,忽然传来了一声接着一声的呼唤,这呼唤甜美而又动人。
“李仕,快醒来吧!”
“快醒来吧,求你了!”
李仕仔细辨别,这美妙的声音,不正是出自阔别已久的心系之人吗!
她在呼唤自己!
李仕激动万分,可是他的反应也就止于激动,因为他发现,他的存在居然只有意识,周围的一切都是虚无,包括自己的身体。
努力想要摆脱这种境地,却一直都在做无用之功,唯有耳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跟几个陌生人的谈话声,证明着在这无际的混沌之外,还有着其他的存在。
仔细辨别哪些声音,身边除了张姗还有母亲王秀,此外的其他人,从说话的内容来判断似乎都是医护人员。
无法改变自身处境的李仕只得努力的捕捉着医护人员的谈话内容,从他们的谈话内容大概得知,自己似乎处在昏迷状态,而这些医生正在讨论如何将自己彻底唤醒。
因李仕距现实中被雷击过去太久,意识里并没有把自己的昏迷不醒跟那久远的雷击联系在一起,反而是归结为草原上喝马奶酒太多所致。
李仕正在心中懊恼不已。
看来自己终归是不适合喝酒,想不到一时的放纵居然把自己喝到了医院。
在接下来的几天之内,李仕一直处在这种只能通过听觉与外界沟通的状态。
这听觉,也似乎被蒙了一层牛皮,听得不是那么太清晰。
即便不清晰,也还是从偶尔传来的谈话内容,得知了自己身体的状况正飞速的好转,这点也可以从张姗以及母亲王秀偶尔的笑声中得以验证。
逐渐的,李仕感受到了部分身体的存在。
大概手是人体最为灵敏的部分,李仕最先感知到自己身体的部分正是双手。
通过这双手,他可以感受到日照,风吹,以及张姗那温润的纤纤玉手。
慢慢的,四肢,背部都有了知觉。
虽然身体的大部分都有了知觉,但李仕依旧没有恢复对他们的控制权,这种感觉很特别,就好像胳膊腿根本不存在一般。
王秀每天都会不厌其烦的抓着李仕的腿跟手臂做弯曲跟伸展运动,但这些似乎只在王秀眼中视为“运动”,在李仕的看来,这些运动毫无意义。
就如同有人把玩你的头发一样,你只是感觉有人在摆弄你的头发,但至于把头发摆出一个什么造型,在看不到的情况下却是无从得知。
当李仕第一次睁开眼,映入眼帘的黑白世界让他有了恍若隔世的久违感。
在梦里,他有着正常的人的感知,世界是五彩缤纷的,梦中经历了一年多的正常生活,几乎要忘记在现实中,他能看到的,只有黑白。
“你能看到吗?”
一只手在李仕的面前不停的摆动着,手的主人,是一个陌生的老者,他的身上穿着一袭白衣大褂,此时此刻,那白色大褂居然发出刺眼的白光,晃的李仕双眼微微闭合。
“能看到吗?能开口说话吗?”
老人继续试探的询问。
为了适应了白光,李仕眯起了眼睛,想要回答,却不知道怎么发出声音,费了好大的劲才挤出几声“呜呜”的动静。
随即他想到点头,却发现同样无法控制自己的脖子,最后,他只得一边呜呜的哼着,一边无力的将双眼一张一合。
李仕的这一系列举动,显然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只见围在病床前的人各个神色激动,张姗跟王秀喜极而泣,转过身去不停的用纸巾擦拭着眼角的泪。
“咱们都是奇迹的见证人啊。”
病床前的钟老略显激动的起身,看向身边的王秀,
“不容易啊!”
虽然只是简单的“不容易”三个字,但背后的付出却是难以想象的。纵使是见惯生离死别的钟老也为这深沉的母爱不由动容。
“谢谢钟老、谢谢大家!”
王秀一边抑制着激动的心情,一边不停的给钟老以及他身后的医护人员鞠躬。
钟老赶忙相扶,
“其实我们做的很少,这孩子能醒过来,大都是你的功劳!”
王秀现在满心的激动,已经再做不出其他的反应,组织语言更不用说,她只是不停的对钟老以及身边的人鞠躬致谢。
这份激动,钟老是司空见惯的,只见他笑着道:
“好了,总算是看到希望了,不过,苏醒只是康复过程的开始,后期要做的事还有很多,不可掉以轻心。”
王秀停下了致谢的举动,将眼泪擦拭干净,郑重的点头。
逐渐对眼睛恢复掌控权的李仕,将目光在众人身上一一看过,最后停在了张姗身上,从前几天听到张姗的第一声呼唤开始,李仕想要见到她的心就非常急切。
当两人目光接触的刹那,彼此眼神中透出的情意绵绵便迅速的交融在了一起,久久无法分开。
此刻在场的众人也都逐渐从激动中缓和过来。
察觉两人的异样,王秀不动声色的拿起暖壶准备去打水,董秋月则簇拥这钟老一边询问着今后的治疗方法一边离开了病房。
一时间,嘈杂的病房变得安静下来,似乎房间里的一切都被某种力量定格,唯有两人的目光在泛着生动的流光溢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