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词话·手稿本·拾壹

南宋词人，白石①有格而无情，剑南②有气而乏韵。其堪与北宋人颉颃③者，唯一幼安耳。近人祖南宋而祧④北宋，以南宋之词可学，北宋不可学也。学南宋者，不祖白石，则祖梦窗，以白石、梦窗可学，幼安不可学也。学幼安者率祖其粗犷、滑稽，以其粗犷、滑稽处可学，佳处不可学也。同时白石、龙洲⑤学幼安之作且如此，况他人乎？其实幼安词之佳者，如《摸鱼儿》⑥、《贺新郎·送茂嘉》⑦、《青玉案·元夕》⑧、《祝英台近》⑨等，俊伟幽咽，固独有千古，其他豪放之处亦有“横素波，干青云”⑩之概，宁梦窗辈龌龊小生所可语耶？

注解

①白石：姜夔，字尧章，号白石道人，饶州鄱阳（今江西波阳）人。为诗初学黄庭坚，而自拔于宋人之外，所为《诗说》，多精致之论。尤以词著称，能自度曲，今存有旁谱之词十七首。为词格调甚高，清空峭拔，对南宋风雅词派甚有影响，被清初浙西词派奉为圭臬。有词集《白石道人歌曲》。

②剑南：即陆游，字务观，号放翁，山阴（今浙江绍兴）人。南宋著名爱国诗人、词人。陆游的词作风格不一，既有奔放飘逸之作，也有悲凉沉郁之音，是南宋辛派豪放词的中坚，对后世词坛有着重要的影响。

③颉颃：不相上下的意思，这里指抗衡。

④祧：把较早祖宗的神主迁入远祖庙，用在这里是疏远的意思。

⑤龙洲：刘过，字改之，号龙洲道人，吉州太和（今江西泰和）人，南宋词人。刘过喜作文人词，不为音律所缚，其词豪放激越，是辛派豪放词的代表人物之一。

⑥《摸鱼儿》全词如下：

（淳熙己亥，自湖北漕移湖南，同官王正之置酒小山亭，为赋。）

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春且住。见说道、天涯芳草无归路。怨春不语。算只有殷勤，画檐蛛网，尽日惹飞絮。

长门事，准拟佳期又误。娥眉曾有人妒。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闲愁最苦。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

⑦《贺新郎·送茂嘉》全词如下：

（送茂嘉十二弟。鹈刔杜鹃实两种，见《离骚补注》）

绿树听鹈刔。更那堪、鹧鸪声住，杜鹃声切。啼到春归无寻处，苦恨芳菲都歇。算未抵、人间离别。马上琵琶关塞黑，更长门翠辇辞金阙。看燕燕，送归妾。

将军百战声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正壮士、悲歌未彻。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谁共我，醉明月。

⑧《青玉案·元夕》全词见4页注解④。

⑨《祝英台近》全词如下：

宝钗分，桃叶渡，烟柳暗南浦。怕上层楼，十日九风雨。断肠片片飞红，都无人管；更谁劝、啼莺声住？

鬓边觑。试把花卜心期，才簪又重数。罗帐灯昏，哽咽梦中语：是他春带愁来，春归何处，却不解、带将愁去。

⑩横素波，干青云：见萧统《陶渊明集序》:“横素波而傍流，干青云而直上。”

译文

南宋词人当中，姜夔具有崇高的格调而少情致，陆剑南（游）具有一定的气魄而少韵味。其中可以与北宋词人相匹敌的，只有辛弃疾一人而已。近人师法南宋的词而疏远北宋的词，认为南宋的词可以学习，而北宋的词不可以学习。学习南宋词的人，不师法姜夔就师法吴文英，因为姜夔、吴文英容易学而辛弃疾则不容易学。学习辛弃疾的人，大都学习他的粗犷、滑稽，认为他粗犷、滑稽的地方容易学而超越别人的妙处不容易学。同时代的姜夔、刘过学习辛弃疾的词作尚有以上弊端，更何况别人呢？其实辛弃疾的好词，如《摸鱼儿》、《贺新郎·送茂嘉》、《青玉案·元夕》、《祝英台近》等，其俊伟幽咽固然是独绝古今，而其中豪放之处也有“横素波，干青云”的气概，岂是吴文英等小辈人物可以学得到的呢？

赏析

辛弃疾词作的佳处在于“有性情，有境界”，试以辛弃疾的《贺新郎·送茂嘉》（见注解）为例。此词为稼轩送族弟茂嘉贬官赴桂林而作。全词以啼鸟衔恨为经，以离人伤别为纬，编织送别之画卷。起言以三种鸟啼的悲怨喻春归花尽，眼中之景、身处之境与特定的心情意绪相融合，在个人的身世之感外，更加进了家国兴亡之慨。“算未抵”一句点出题旨，总上转下，以伤春兴惜别，由自然入社会。由此展开古人伤别之场面，连用四个历史典故曲意传情，前二事薄命佳人，后二事失败壮士，都是生离死别，且事关家国命运。三鸟加四事，累如贯珠，一气奔注。“啼鸟还知如许恨”一句总览上文，并遥应篇首，以鸟起，以鸟结，首尾回旋，鸟尚如此，人何以堪！真可谓“意与境浑”，情境皆胜。王国维认为可与北宋词人相抗衡的南宋词人只有辛弃疾，非虚言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