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没毛的墨西哥人(2)
快到边境的时候,阿申登想起半夜被惊醒时将军那个意味深长的动作,说道:
“如果你身上带着左轮手枪的话,最好还是先给我,看到我的外交护照他们一般不会搜我,但他们说不准就想到要搜查你,我们不要给自己添麻烦。”
“这都算不上武器,就是一个玩具而已,”墨西哥人说道,从后裤兜里掏出一支尺寸吓人的左轮手枪,而且上满了子弹,“这支枪离身一小时我都难受,有种衣不蔽体的感觉。但你说得很有道理,我们不要冒什么风险。我把匕首也给你。和枪比,我一般都更愿意用匕首,我觉得这是更优雅的武器。”
“我想这恐怕也跟习惯有关系,”阿申登说,“或许你用匕首更自在一些。”
“无论谁都可以扣动扳机,但只有一个真正的男人才用得了匕首。”
阿申登突然见他像是只用了一个动作,就扯开了马甲,从腰带拔出匕首并同时将它打开,长长的刀刃俨然是开膛破肚的利器。他把匕首递给阿申登,那张光秃秃的又大又丑的脸蛋又得意地笑起来:
“萨默维尔先生,这好东西就交给你了。我这辈子还没见过比这更出色的一块铁器,它跟刀片一样锋利,却又很强韧,裁得了卷烟纸,砍得倒橡树。又永远不可能误伤,合起来的时候简直像是小学生用来刻书桌的小刀。”
他咔嚓一声把匕首合上,阿申登将它和左轮手枪都收到了自己口袋里。
“还有别的东西吗?”
“我的双手,”墨西哥人骄傲地说,“但我敢说,海关的人也不敢拿它们怎么样。”
阿申登想起两人第一次握手时像被铁手钳住一般,微微哆嗦了一下。墨西哥人的双手非常大,手指又长,而且从掌背到手腕光滑得没有一根毛发,再加上那些修剪精致的玫瑰色的尖指甲,的确让人觉得不寒而栗。
阿申登和卡莫纳将军过境时分开走程序,回到车厢之后阿申登把手枪和匕首还了回去。他叹了口气。
“现在我安心多了,打一局牌怎么样?”
“我很乐意。”阿申登说。
没毛的墨西哥人又打开了他的包,从角落里抽出了一沓油腻的法式扑克牌。他问阿申登会不会打埃卡泰[39],阿申登说“不会”,他就提议打皮克牌。皮克牌阿申登并不陌生,于是两人商量定了赌注大小,就玩了起来。因为他们都喜欢打牌节奏快一些,所以每人都管着四手牌,第一手和第四手输赢翻倍。阿申登手气不错,但将军无论如何都似乎可以更胜一筹。阿申登提高了警惕,或许对手憎恶命运不公,常出手矫正,对于这种可能性,他也并非没有提防,但就是看不出对方动了任何手脚。他输了一把又一把,还输了个“卡普特”和“卢比孔”[40]。阿申登的负分不停累加,一直输到了大概一千法郎,在当时也是很可观的数目了。将军一路打牌不知抽了多少根烟;他的烟都是自己卷,手指随便拨弄几下、舌头一舔便卷好了,利索得不可思议。牌局结束,他往椅背上一靠,问道:
“顺便问一下,我的朋友,执行任务的时候打牌输了钱,英国政府会替你买单吗?”
“当然不会。”
“好了,我觉得你输得够多了。要是你能报销,我会提议我们一路赌到罗马,可如果花的是你自己的钱,我们俩这么投缘,我就一点也不想再赢你了。”
他收拾起纸牌,放到一边。阿申登多少有些懊丧地点出几张钞票,递给了墨西哥人。后者数过了钱,还是那么仔细考究地把它们塞进皮夹中。这时,他上半身凑过来拍了拍阿申登的膝盖,几乎像是对至交那般亲热。
“你这人我喜欢,你很谦逊,不摆架子,不像你们其他英国人那么傲慢。我给你一句忠告,想必你也一定明白我是出于好意:不要和你不认识的人打皮克牌。”
阿申登略觉得有些丢人,大概脸上也显露了几分,因为这时墨西哥人握住了他的手。
“我的好朋友,是我说到你的痛处了吗?我绝对没有那样的意思。你跟绝大多数人打皮克牌都不会输的。所以我不是说你牌技不行。要是我们相处的时间再久一些,我会教你怎么赢钱。打牌就是要赢钱的,否则还不如不打。”
“我向来都认为只有在爱情和战争中才是公平的。”阿申登呵呵一笑说。
“啊,看到你的笑容我就放心了,这才是面对输赢的态度。我看得出你很有幽默感,头脑也清醒,以后会有大作为的。等我回了墨西哥,重新拿回我的产业,你一定要来住一段时间。我会把你当作帝王一样款待。你可以骑我最好的马,我们可以一起去看斗牛,要是你喜欢哪个姑娘,只要开口,她就是你的了。”
他开始跟阿申登描述他在墨西哥被剥夺的大片土地、好多大庄园[41]和矿产,还描述了他那种王侯般的生活方式。那些话的真伪已不再重要,因为他铿锵的遣词造句仿佛是把神话传奇都浓缩在一种浓郁、醇厚的香料中。他所形容的那种无拘无束的奢华生活似乎来自于另一个时代,再加上他包含万语千言的动作,你眼前仿佛出现了黄褐色的远景、辽阔的绿色种植园、大群的牲畜,还有噌噌的吉他声,盲人歌手的吟唱融化在月光中。
“一切都没了,一切。在巴黎,因为生活所迫,我只能教人西班牙语挣一点糊口的钱,或者是带着美国人——北方的美洲人[42]——去领略巴黎的夜生活。曾经一顿饭随手抛出一千杜罗的人,无奈要像一个印度瞎子一样为面包乞讨。曾经为了高兴在美人手腕扣上一条钻石手链的人,却为了一套衣服要感激一个岁数和我妈一样大的老太婆。只能隐忍。人向着苦难而生,正如火星永远朝上飞扬,但不幸不可能是永恒的。时机已经成熟,很快我们就会出击了。”
他拿起那沓油腻的纸牌,分成好几摞。
“我们来问问纸牌吧。它们从来不会撒谎。唉,我这一生只做过一件让我难以释怀的事情,要是我对这些纸牌再多些信任,其实就可以避免了。但我也问心无愧,在那样的情形之下,任何男人都会那样做,但我遗憾的是当时让我无可选择的情形,本可以避免。”
他在牌里挑了一圈,抽出一些放在旁边,选取的标准阿申登看不明白;他把剩下的牌洗了几遍,又分了几小摞。
“纸牌曾经警告过我,这一点我不会否认,它们的警告非常清晰,不留余地。爱、黑皮肤的女人、危险、背叛、死亡。不能再明显了,明显得好比我现在看你脸上有个鼻子。一个人再笨也知道它在说什么,何况我请教了纸牌一辈子,几乎没有一件事我没有问过它们就自行决断。我没有借口。我只是完全被她迷住了。啊,你们北方的种族不懂爱意味着什么,你们不知道因为爱会怎样地无法入眠,你们不知道爱可以怎样夺走你的胃口,你就像染了热病一样一天天衰减下去,你们无法理解爱会变成如何癫狂的情感,后来你就成了一个疯子,为了满足欲望什么都愿意做。像我这样的男人,一旦爱了是什么蠢事和坏事都干得出来的,当然了,先生,[43]任何英雄壮举也是不在话下的。他可以登上比珠穆朗玛更高的山峰,游过比大西洋更宽广的水域。他是神,他是魔鬼。我这一生都毁在了女人身上。”
没毛的墨西哥人扫了一眼纸牌,从那几小摞牌里只取出几张。他又洗了洗牌。
“爱过我的女人数不胜数。这句话不是我虚荣,我也不做什么解释,这只是陈述事实。你可以到墨西哥城去问一问曼努埃尔·卡莫纳是怎样一个人,他有哪些辉煌事迹。你问问他们有几个女人抗拒过曼努埃尔·卡莫纳。”
阿申登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微微皱着眉。在挑选自己的武器时,R那个人精向来直觉敏锐,但阿申登这回很不放心,总觉得他是不是弄错了。这个墨西哥人是真觉得自己有无可抵御的魅力还是只不过撒起谎来不要脸?在他一通摆弄之后,那副牌几乎已经全部被他舍弃,只剩最后四张面朝下并排摆在他面前。他逐一触碰那四张牌,但没有翻过来。
“命运就在这里了,”他说,“世间没有任何力量能改变它。我的确在迟疑。这样的时刻一直让我满心忧虑,要鼓足勇气才敢把牌翻过来,看等待我的是怎样的灾难。我是个勇敢的人,但每次到了这一步我都没有足够勇气打开这四张关乎生死的纸牌。”
他此刻注视那四张牌的眼神确实忧心忡忡,并无丝毫掩饰。
“我刚刚说到哪儿了?”
“你刚刚正跟我描述你的魅力让女人无力抗拒。”阿申登干巴巴地答道。
“可还是有个女人抗拒过我。我第一次见到她是在墨西哥城的一个风月场[44]中,我上楼的时候她正从楼梯上走下来。她也并没有什么过人的美貌,我得到过一百个比她更好看的姑娘,但她有种特质打动了我,于是我告诉那个场子的老鸨,让那个女子来找我。那个老鸨你如果去墨西哥城一定会知道的;他们都叫她侯爵夫人[45]。她说那个人不是场子里的姑娘,只是偶尔来一回,已经走了。我告诉老女人让那姑娘第二晚在那里等我,我不到不许走。可我第二天被耽搁了,到的时候侯爵夫人告诉我,那姑娘说她不习惯等人,已经走了。我这人一向很好说话,女人任性一些,喜欢欲迎还拒的,我倒无所谓,这是她们魅力的一部分,所以我笑了笑,让侯爵夫人带张一百杜罗的钞票给她,保证再下一晚我必不误时。可等我准时到了那里,侯爵夫人把那一百杜罗还给了我,说那姑娘看不上我。她的放肆让我哈哈大笑。又取下我手上的一枚钻戒,让那老女人给她,看她是否会转变心意。第二天侯爵夫人带来了她收到钻戒之后的回复——一支红色的康乃馨[46]。我不知道该生气还是该觉得好笑。我这人动了情却受挫是少有的事,花钱也从不心疼(钱如果不挥霍在美人身上还有什么用呢?),就告诉侯爵夫人马上去找那姑娘,告诉她我愿意出一千杜罗请她当夜跟我共进晚餐。老鸨很快回来了,说那姑娘有一个条件,就是吃完饭她可以立马回家。我耸了耸肩就接受了,以为她只是随口说的,只是为了让自己更诱人。那天晚上她就到我家里来吃饭了。我是不是说过她并不美?我说错了,她是我见过最美丽、最精致的女子。我看得醉了。她不仅举手投足都很迷人,说话也有趣,整个安达卢西亚种族的优雅[47]全在她一个人身上了。简而言之,这女人真是可爱。我问她之前为何对我如此简慢,她只一笑了之。我毫无保留地取悦她,使尽浑身解数,甚至发挥出了从未达到的水准,可吃完饭之后,她站起来跟我道别。我问她要去哪儿。她说我答应过放她回家的,她相信我是个言而有信的君子。我劝阻,我解释,我火冒三丈、口不择言,而她只咬定了我说话必须算话。我唯一能让她应允的就是第二天还来陪我吃饭,但我得接受同样的条件。
“你一定会觉得我很愚蠢,但我那时的确成了世上最幸福的人;一连七天我都付一千银杜罗让她跟我一起吃饭。每天晚上我的心都提到嗓子眼,紧张得像学徒斗牛士[48]第一次上场,每天晚上,她就戏耍我,嘲笑我,卖弄风情,把我逼疯。我疯狂地爱上了她。在她之前,自她以后,我再也没有像那样爱过任何一个人。我心里再放不进别的事情。每日神思不属,把所有事都抛下了。我热爱自己的国家,我们有一小群人聚在一起,决定不再承受统治者的蠹政。所有能挣钱的岗位全都给了别人,却把我们当商贩一样征税,让我们时常面对难以忍受的侮辱。我们有钱,也有人,我们制定了战略,蓄势待发。我有数不清的事情要做,数不清的会要开,要储备弹药、发号施令,但我实在迷恋那个女人,什么事都做不了。
“你恐怕觉得我会生气,因为我活到现在,没有哪次一时兴起不能遂愿的,却被这个女人戏弄于股掌之间;但我相信她拒绝我不是挑逗我,我相信她说在爱上我之前不会把自己交给我,说的是真实想法。在我眼里,她是天使。我愿意守候她。我的爱是如此汹涌,总觉得迟早她会感受到的,那就像燎原大火一样,能焚毁周围的一切;终于——终于她说她也爱我。那一刻我是如此激动,就怕自己会当场暴毙。啊,那种狂喜!那种痴狂!我愿意把我拥有的一切都给她,我愿意从天上摘下星星装点她的头发,我想要做些什么让她知道我的爱是多么浪漫,我想为她做不切实际、不可思议的事,我想把我自己交给她,把我的灵魂、我的尊严、我的一切都给她;那天晚上,她躺在我怀里,我把我们的密谋告诉了她,还说了哪些人都参与其中。我感觉到了她因为集中精神而身体突然绷紧,还有眼睑突然的颤动,我感觉到了哪里不对,只是一时无从判断,她抚摸我脸颊的掌心还是又凉又干燥,而一种疑虑霎时间攥住了我,我想起了纸牌的警告:爱、黑皮肤的女子、危险、背叛、死亡。纸牌警告了我三次,可我还是置若罔闻。但我依然表现出什么都没发现的样子。她偎依在我胸膛,说她听到这样的事情有些害怕,问还会发生这样那样的事吗。我回答了她。我要验证我的怀疑。在一次次亲吻之间,她无比巧妙地哄我供出了密谋的所有细节,现在我已经能确认了,就像你此刻就坐在我面前一样,我毫不怀疑她就是一个卧底。她是总统的人,被派来用她的妖媚刺探情报,而现在她已经套问出了我的所有秘密。我们所有人的姓名都掌握在她手里,我知道一旦她出了这个房间,我们绝对活不过二十四小时。可我爱她,我真的爱她,唉,语言无法描述对她的渴望是如何炙烤着我的心;像那样的爱是没有愉悦的,那是一种痛,真的是一种痛,是一种超越所有快乐的锥心的痛。当圣人谈起他们被圣洁的狂喜所冲击的时候,说的就是这种无比崇高而美好的煎熬。我知道她绝不可以活着走出那个房间,我怕的是如果拖延太久,我会失掉勇气。
“‘我觉得我该睡了。’她说。
“‘睡吧,我的天使。’我回答道。
“她叫我‘Alma de mi corazon’,‘我心中的魂魄’。这也是她最后说出的几个字。她眼睑本就厚重,微微还似比常人湿润,如同深色的葡萄一般;她靠在我胸膛,合上了眼睛,没过多时,我就从她胸脯均匀的起伏知道她已经入睡了。你知道,我是那么爱她,不忍心让她受一点苦;她的确是个卧底,这固然是事实,但我的心告诉我,不要让她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不要让她经受那样的恐惧。这是很奇怪的事情,她背叛了我,我应该恨她的恶毒,但我却一点不觉得愤怒;我恨不起来,只觉得灵魂被包裹在了暗夜之中。小可怜,小可怜;我简直心疼得要为她哭一场。我把手臂从她身下抽出来,那是我的左臂,右臂本来就是自由的,然后撑着坐了起来。可她真的太美了,我只能别过脸去,用尽全力将匕首在她喉间划过。她没有醒,直接从梦中死去了。”
他停下了,紧锁眉头瞪着桌上的四张牌。它们依旧面朝下排列在那里,等着被翻开。
“牌里都告诉过我了,我当时为什么没有听从它们的告诫呢?我不会再看这几张牌,去他妈的预言。把它们拿走。”
他粗暴地把整副牌都扫到了地板上。
“虽然我思想自由,什么都不信奉,但还是给她做了弥撒,祈求她灵魂安息。”他耸了耸肩。“上校说你是个作家,你是写什么的?”
“写故事。”阿申登答道。
“侦探故事?”
“不是。”
“为什么不写侦探故事呢?其他的书我都不怎么读。如果我当了作家,我就写侦探故事。”
“侦探故事并不好写。你得特别有创意。我曾经也构想了一个谋杀的故事,但那个杀人的办法太巧妙了,我就是想不出该怎么证明是那个杀人犯所为。说到底,侦探故事必须要遵从的规矩之一就是悬疑最后必须被解开,而罪犯必须被正法。”
“要是那个谋杀手法真的像你说的那么巧妙,要证明杀手有罪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找出他的动机。一旦找出了动机,你就很可能会发现之前一直错过的线索了。如果没有动机,那最确凿的证据也无法定罪。比方说,在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你在一条僻静的巷子里上前把一个男人捅死了,谁能想到是你呢?可一旦他是你妻子的情人,你的兄弟,或者他曾欺骗或羞辱过你,那么一小张纸片,一小段绳子,无心的一句言语都足够送你上绞架。他被杀害的时候你在哪里?之前或之后有没有十几个人见过你?他要完全是个陌生人你根本就不会被怀疑。所以开膛手杰克除非是当场抓住,否则他必然是能逃脱的。”
阿申登要转变话题的理由更多了。他们两人会在罗马分手,应该了解彼此的行程。墨西哥人会去布林迪西,而阿申登会去那不勒斯。他准备住到靠近码头的一家大型的二流酒店,名叫贝尔法斯特酒店,很多出差的买卖人和讲实惠的旅行者都喜欢住在这里。他觉得应该让将军知道自己的房间号,这样以后上楼来找他的时候就不用叨扰前台了,接下来到站的时候,阿申登从车站的餐厅取了一个信封,让将军自己写上他在布林迪西邮局的收件方式,以后阿申登只需拿张纸写上一个数字寄出去就行了。
没毛的墨西哥人耸了耸肩。
“照我看这些防范都很孩子气,我这次任务根本就没有风险。但不管发生什么,你可以放心,我绝对不会把你供出来的。”
“这一行我是新手,”阿申登说,“觉得就照上校说的去做也无妨,不是我非知道不可的事情,也不必了解。”
“的确如此。情势瞬息万变,一旦我不得不采取一些极端的措施或者真的身陷困境,当然也只会当成政治犯囚禁起来。意大利迟早会加入协约国参战的,到时我就被释放了。我把所有情况都考虑到了。可我还是要一本正经请你不要担心这次任务会有意外,就当自己只是去泰晤士河上野餐就行了。”
两人终于道别,阿申登发现自己一个人坐在去往那不勒斯的车厢里,不由得舒了一口气。这个可笑可厌的怪物像是凭空虚构出来的一样,终于听不到他在眼前絮絮叨叨了,让阿申登很高兴。墨西哥人要去布林迪西见那个康斯坦丁·安德里亚蒂,要是他说的话能信一半,阿申登就庆幸自己还好不是那个希腊间谍。他在想,不知道那个希腊密使是怎样一个人。他要带着那些机密文件和危险的秘密横穿爱琴海,却不知道自己正往一个绞索里钻,想到这情形还是有些不寒而栗。可战争就是这样,只有笨蛋才会觉得打仗应该下手温柔、轻拿轻放。
阿申登抵达那不勒斯,住进酒店,将房间号清清楚楚写在一张纸上,寄给了没毛的墨西哥人。他又去了一趟英国领事馆,因为R曾说如果有任何新的指示,会通过领事馆传达。阿申登发现这里的人已经了解他的行程,一切也在掌控之中。既然如此,他决定暂且丢开这些事,过两天舒心的日子。这里是南方,春意早已盎然,在忙碌的街头阳光照在身上已经很热了。阿申登对那不勒斯颇为了解,看到人群熙攘的圣斐迪南广场[49],在平民表决广场[50]看到那座恢弘的教堂,在他心里愉快地扰动起了一些回忆。加勒街一如既往地喧闹,他站在街角朝巷子里张望,它们都沿着陡峭的山势一路往上,两侧的高房子间连着晾衣绳,洗好的衣服挂在空中像迎接节日的小彩旗。他沿着海岸散步,水光耀眼,卡普里岛[51]的轮廓浅浅落在海湾上。阿申登一路走到波西利普[52],那里有座历史悠久的宫殿[53],沧桑地铺开在岸边,见证过阿申登很多浪漫的时光。往事拨动心弦,阿申登发现自己心头竟微微有些刺痛。之后他坐上了一辆出租马车,那匹矮种马格外瘦小,拉着马车在石子路上咣当咣当到了拱廊街[54],他坐在阴凉中喝着“美国佬”[55],看着流连在周围的市民,欣赏他们说话时永远充满活力的手势,再发挥想象力,从他们的外表推断他们的人生。
一连三天阿申登过的都是这样悠闲的日子,和这座邋遢、友善,却又光怪陆离的城市是如此相得益彰。从早到晚,他只随着兴致闲逛,游走的目光也不像游客那样找寻那些非看不可的景致,也不像作家那般搜索自己需要的东西(在落日中发现一个动听的字词,在一张脸孔中认出某个角色的雏形),阿申登这几日是用一双流浪汉的眼睛在看,无论见到什么都是它们本身。他去博物馆看小阿格丽品娜[56]的雕像,去画廊看提香和勃鲁盖尔[57]。但他终究会回到圣嘉勒圣殿[58],回到它的优雅,它的轻松(似乎宗教和宗教背后纠葛灵与肉的种种情感,它都在谈笑间妥帖应对了),还有它的奢华,它线条的雅致;在阿申登看来,如果你要用一个夸饰和荒唐的比喻来形容这个阳光、可爱、脏兮兮的城市和其中奔忙的市民,圣嘉勒圣殿就是这样一个比喻。它像是在说,生活是迷人而哀伤的,没钱很凄凉,可钱又不是万能的,一方面,我们都是过眼云烟何必费心,可另一方面,一切又都是这么有意思,这么妙不可言,说到底,我们只能尽力享受当下:“把它们都稍稍结合一下。[59]”
到了第四天,阿申登刚跨出浴缸,正用一块根本不吸水的毛巾想要擦干身体的时候,他的门很快被打开了,一个男人噌地窜了进来。
“你要干吗?”阿申登大喊道。
“不要慌。你认不出我了吗?”
“我的天,是那个墨西哥人。你这是把自己怎么了?”
他换了自己的假发,现在戴的这个是黑色的寸头,盖在他头顶像个帽子。这假发完全变换了他的形象,现在虽然依旧怪异,却又和他之前的怪截然不同了。他身上穿的是一件陈旧的灰色西服。
“我待不了多久。他正在刮胡子。”
阿申登发觉自己的脸颊突然热了起来。
“那么说你已经找到他了?”
“这不是难事,船上就他一个希腊乘客。船一靠岸,我就上去说要找一个从比雷埃夫斯来的希腊朋友;我说我是来见一位乔治·迪奥基尼迪斯先生的。得知他不在船上我装作极为困惑的样子,就和安德里亚蒂聊了起来。他用了一个假名,说自己叫隆巴多斯。他下船之后我一直跟着,你知道他第一件事做了什么吗?他去理发店让人把他的胡子刮了。你怎么看?”
“没什么,任何人都可能会刮胡子吧。”
“我不这么认为,他是想要转变形象。啊,这家伙很狡猾。我很佩服那些德国人,方方面面都想好了,他把自己的故事编得很好,我这就告诉你。”
“说起来,你也变换形象了。”
“啊是的,现在戴这个假发,一下就不一样了,是吧?”
“完全认不出来了。”
“防范措施还是要做好。我跟他已经是交心的朋友了。我们都只能在布林迪西待一天,而他不会说意大利语。他很高兴我愿意帮忙,跟他一起过来。是我把他带到这家酒店的。他说他明天会去罗马,我不会让他离开我的视线;他别想甩掉我。他说想见识一下那不勒斯,我自告奋勇说,有我当导游他不会错过任何值得一看的东西。”
“为什么他今天不去罗马?”
“这就要说到他编的故事。他谎称自己是个希腊的生意人,战争期间赚了一些钱。他说自己刚刚卖掉两艘近岸汽轮,准备去巴黎放纵一番。他说他一辈子都想去一回巴黎,现在终于找到机会了。他嘴很严。我一直诱他说话。我说我是一个西班牙人,去过布林迪西安排跟土耳其方面的沟通工作,是关于战争资源的。从他看着我的眼神,我知道他有兴趣,但他什么都没说,当然我明白急不得。那些文件就在他身上。”
“你怎么知道?”
“他对自己的手提箱并不太担心,但时不时地就往肚子附近摸,那些文件必然藏在皮带或者马甲的衬里中。”
“那你干吗要发了疯地把他带到这家酒店来?”
“我觉得这样更方便,因为可能需要搜他的行李。”
“你也住这里吗?”
“没有,我没那么蠢。我跟他说我坐夜班车去罗马,不住酒店了。啊,我得走了,我跟他说好了十五分钟之后在理发店门口等他。”
“好吧。”
“晚上如果需要你的话,该到哪儿找你?”
阿申登朝没毛的墨西哥人看了一眼,微微皱着眉头把视线转开了。
“今晚我会留在房间里。”
“很好,能不能现在帮我看一眼走廊里有没有人?”
阿申登打开门,朝外面看了看。走廊里没有人。实际上这个时节酒店基本是空的。那不勒斯本来就没有几个外国人,现在生意又难做。
“没问题。”阿申登说。
没毛的墨西哥人大模大样地走了出去。阿申登在他走后关上了门,刮了胡子,慢慢地穿好衣服。广场上阳光依旧明媚,经过的路人、破旧的小马车、瘦骨嶙峋的马,他们散发出的氛围并没有变,但阿申登的心里却不再充满喜悦了。他有些不舒服。他出了酒店之后,照惯例去了趟领事馆,问是否有电报。什么都没有。然后他去了库克旅行社[60],查了一下去罗马的火车班次:午夜之后有一班,再下一班是早上五点。他希望自己能赶上第一班。他不知道墨西哥人是如何打算的;要是他真想去古巴,先去西班牙是不错的选择,阿申登扫了一眼售票处的告示,发现第二天有一班从那不勒斯开往巴塞罗那的船。
阿申登对那不勒斯已经厌了。街道都亮得晃眼,灰尘大得无法忍受,噪声能把人震聋。他去了拱廊街点了杯酒。下午去了电影院。回到酒店之后,他告诉工作人员因为第二天要赶早,他希望先把自己的账单结了;他还把行李送到了火车站,只在房间里留下一个公文包,里面是他密码的打印部分,还有一两本书。他吃了饭;回到酒店之后,坐下来等着没毛的墨西哥人。阿申登瞒不过自己,他此刻实在是太紧张了。他开始读书,但那本书看得人好累,于是又换了一本。他注意力涣散起来,看了一眼手表。现在还早得让人灰心,他又把书拿起来,下决心必须读完三十页之后再看时间,可虽然他的目光很认真地一页一页读下去,但书上说了什么也只是朦朦胧胧的一个印象而已。他又看了眼手表。天呐,才十点半。他在想那个墨西哥人跑哪里去了,他在干什么;恐怕已经闯了祸了。这次的任务真是糟糕透顶。阿申登又突然想到应该把窗关上,把窗帘拉起来。他抽了无数根烟。他看了眼手表,十一点一刻。他脑中闪过一个念头,心脏开始怦怦地撞击胸腔;只是出于好奇他数了自己的脉搏,奇怪地发现并不比平时更快。虽然那不勒斯的夜已经很暖和,房间里也不通风,他的手脚却是冰凉的。让阿申登烦躁的是他有这样的想象力,频频调动起自己完全不想看到的画面。作为一个创作者,他时常会琢磨谋杀这件事,脑子里一下就出现了《罪与罚》里那段可怕的描写。他想摆脱这个话题,但它强行地出现在脑海中;书落到了大腿上,他瞪着眼前那堵墙(棕色的墙纸上有暗暗的玫瑰图案),自问如果非要在那不勒斯杀人该用什么方法。当然可以去唐安娜宫,林木茂盛的大花园正对着海湾,里面还有个水族馆;晚上无人问津,极为阒暗,夜色中常发生些见不得光的事情,审慎的人过了傍晚一定避开那些邪恶的小径。翻过波西利普,街道尤为寂寥,有些上山的偏僻小路到了夜里从来见不到人,可一个还残存些畏惧心的人怎么可能被你说动到那里去呢?或许你可以建议去海湾划船,但租船的师傅会看到你,甚至答不答应放你们两人独自下水都是个疑问;码头附近有些声名不佳的旅店,不带行李半夜入住他们也不会质疑什么,可带你去房间的那个服务员有大把机会可以记住你的长相,而且入住的时候填的单子要回答不少细致的问题。
阿申登又看了一眼时间。他很疲惫,现在坐在那里已经放弃看书了,脑中一片空白。
门轻轻地被打开,阿申登腾地站了起来,浑身鸡皮疙瘩。没毛的墨西哥人站在他面前。
“我吓到你了吗?”他微笑着问道。“我想你应该也不希望我敲门吧。”
“有人看到你进来吗?”
“是值夜班的人放我进来的;我按门铃的时候他还睡着,根本就没正眼瞧我。很抱歉来得这么晚,但我一定得先换衣服。”
没毛的墨西哥人现在穿的是他之前和阿申登一起出行时的衣服,头上也换回了浅棕色的假发。他容貌的变化实在不可思议,整个人更高大,也更浮夸了,甚至脸型都有些不同。他两眼放光,像是心情格外舒畅。他瞥见阿申登的模样。
“你脸色怎么这么白,我的朋友!难道你在紧张不成?”
“文件拿到了吗?”
“没有,不在他身上。只找到这些。”
他把一个厚重的皮夹和一本护照放在桌上。
“这些东西我不需要,”阿申登立马说道,“拿走。”
没毛的墨西哥人耸了耸肩,又把它们收回到口袋里。
“他皮带里藏着什么?你说他的手一直往腰里摸。”
“只是钱而已。他的皮夹我也翻过了,只有私人书信和女人的相片,他一定是今晚出来见我之前,把文件锁进手提箱了。”
“该死。”阿申登说。
“我有他房间的钥匙,我们还是去他的行李中搜吧。”
阿申登只觉得胃里一阵强烈的不适,他迟疑了。墨西哥人不乏好意地笑了笑。
“这是一点风险都没有的,朋友[61],”他说道,就像是在安慰一个小男孩,“可你要还是有点不放心,我自己去就行。”
“没事,我和你一起去。”阿申登说。
“酒店里一个醒着的人都没有,安德里亚蒂先生也不会来打搅我们。如果愿意的话,把鞋子脱了吧。”
阿申登没有回答,他皱眉头是因为发现自己的手在抖。他解开鞋带,把鞋子脱了下来。墨西哥人也脱了鞋子。
“还是你先出去吧,”他说,“往左沿走廊一直往前。他在三十八号房间。”
阿申登打开门,走了出去。走廊里灯光昏暗。他发现自己是如此紧张,却又明显感受到身边同伴的泰然自若,心里很是烦躁。到了三十八号房间,没毛的墨西哥人插入钥匙,转动门锁,走了进去。他开了灯,阿申登也进了房间,关上门。他注意到房间里百叶窗都合上了。
“现在我们应该安全了,可以慢慢来。”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大把钥匙,试了几个之后就试到了对的那个。打开行李箱,里面都是衣服。
“都是便宜货,”墨西哥人把衣服往外拿的时候鄙夷地评论道,“我自己遵循的一条规则是,买最好的衣服到最后总是省钱的。说到底,就看你是不是一个绅士了。”
“你非说话不可吗?”阿申登说。
“感受到一丝危险时,大家的反应是不一样的,我只感到兴奋,而我的朋友你则脾气变差了。”
“问题就在于,我会感到害怕,而你不会。”阿申登颇为坦诚地说道。
“有的人就是胆子大些。”
他把衣服往外拿的时候,一边说着话,一边用手检查着里面是否有东西,速度很快却又十分仔细。然后他拿出匕首,把行李箱的衬料划开。这个行李箱并不高档,衬里是贴在箱皮上的,根本不可能藏什么东西。
“不在箱子里,一定藏在房间的某个地方。”
“你确定他没有把东西存在什么办公室吗?某个领事馆之类的?”
“除了刮胡子,他没有片刻离开过我的视线。”
没毛的墨西哥人打开了抽屉和柜子。地上没有地毯。他床里、床底都检查过了,又把床垫掀开。那双黑色的眼睛上上下下搜索,在房间里找可以藏东西的地方,阿申登觉得没有什么能逃过他的眼睛。
“或许他交给楼下的酒店人员保管了?”
“那我应该知道,而且他也不敢。文件不在房间里。这我就想不通了。”
他四下张望,有些迷惘,这个难题解得他皱紧了眉头。
“我们走吧。”阿申登说。
“马上就走。”
墨西哥人跪倒在地,整齐地叠好衣服,重新装回到旅行箱中,锁好,站了起来。然后,他关了灯,缓缓打开房门,朝外面扫了一眼。招呼阿申登跟上之后,他侧身闪了出去。阿申登也跟了出来,他锁上门,将钥匙放进口袋,和阿申登一起走回了房间。进了自己房间,锁上了房门之后,阿申登抹了抹自己潮湿的手心和额头。
“谢天谢地,这一段总算过去了!”
“刚刚真是一点危险也没有的,不过现在可怎么办呢?文件没找到,上校会发火的。”
“我准备坐五点钟的火车去罗马,到了那里我可以通过电报获取新的指示。”
“那也好,我跟你一起过去。”
“我倒觉得你还是早些离开这个国家吧。明天有一班船开往巴塞罗那,你不如就坐那一班好了,如果必要的话,我可以到那儿找你。”
没毛的墨西哥人微微一笑。
“我看出来了,你着急摆脱我。好吧,类似情况你没有多少经验,有这样的想法也情有可原,我就不拂你的好意了。我会去巴塞罗那的,我有去西班牙的签证。”
阿申登看了眼手表,现在才刚过两点,还要等三个小时。他的同伴悠闲地给自己卷了一根烟。
“稍微用点晚餐怎么样?”他说。“我现在饥肠辘辘,觉得自己像匹饿狼。”
想到食物阿申登胃里一阵翻腾,但他又口渴极了。他不想跟这个没毛的墨西哥人出去,可也不想自己一个人待在酒店里。
“这个时间哪里还有饭吃?”
“跟我来,我能给你找个地方。”
阿申登戴上帽子,提起公文包。两人一起下楼。大堂里,前台值班的人在地铺上睡得很香。为了不吵醒他,两人轻手轻脚穿过大堂,经过前台时,阿申登注意到属于他房间的格子里有一封信。他取出那封信,看到收信人果然是自己。他和墨西哥人悄悄出了酒店,关上大门,快步走开,到了大概一百码之外的路灯柱下,阿申登把口袋中的信取出来看了一遍;信是从领事馆发出的,上面说道:信中所函电报今晚刚刚收到,恐有紧急消息,立马让人送到了你的酒店。看起来是午夜之前送到的,当时阿申登正坐在自己的房间里。他把电报打开,看到是用密码写成的。
“那也只能稍后再读了。”他说着把信装回口袋。
没毛的墨西哥人一路走着,就像是对这些荒僻的街道十分熟悉,而阿申登就跟在他身侧。终于他们沿着一条死胡同到了一家小酒馆门口,酒馆又脏又臭,看着就叫人心生畏惧。墨西哥人走了进去。
“这当然不是丽兹酒店[62],”他说,“可这个钟点只有到这种地方来,否则不可能吃到东西。”
阿申登进来之后看到这是间长形的屋子,非常污秽,一头摆着一架钢琴,旁边坐着个干瘪的年轻人;两排桌子都直接安装在酒馆两侧墙壁上,桌边是长排椅子。好几个人,男女都有,分散坐着,喝着啤酒、红酒。女人都岁数不小了,浓妆艳抹,面目可憎;她们的高兴都很生硬,所以让人觉得既喧嚣又毫无生气。阿申登和没毛的墨西哥人进来的时候,她们的目光齐刷刷射过来。找了张桌子坐下之后,阿申登很小心地避开她们淫邪的目光;那些眼睛都等着跟你四目相接,好展示那种别有用意的笑容。那个干瘪的年轻人弹出个调子,几对客人站起来跳舞,因为男人不够多,有些舞伴两个都是女的。将军点了两盘意大利细面条,一瓶卡普里红酒。酒端上来的时候,他迫不及待灌下一满杯,等着面条时检视着其他桌上的女子。
“你平时跳舞吗?”他问阿申登。“我准备在这儿找个姑娘跳上一曲。”
他站起来,阿申登看他去找的那个女子也并非一无是处,至少牙齿是白的,眼神很明亮。她站起来的时候,墨西哥人揽住了她的腰。墨西哥人舞技不错。阿申登还看到他开始聊天,那女子笑了起来,之前接受他邀请时的冷漠现在已经变成了饶有兴致的表情。很快他们就高兴地交谈起来。一曲舞罢,将军把她送回到她位子上,坐回阿申登旁边又喝了一杯红酒。
“你觉得我那姑娘怎么样?”他问。“还不错吧?跳跳舞对人有好处。你也去找一个嘛。这地方也挺好的,你说呢?这种事情拜托我你尽管放心,我直觉特别敏锐。”
钢琴手又弹了起来。那女子望向没毛的墨西哥人,他大拇指向舞池中一指,她欣然从座位上蹦了起来。将军扣起外套的扣子,挺胸在桌边站着等那女子自己过来。将军牵过她的手旋入舞池,有说有笑,很快就跟屋子里所有人都熟悉了,他跟每一个都能互相打趣,意大利语中虽然带着西班牙语的口音,但说得很流利;他的那些俏皮话把大家都逗得很开心。这时服务生端上来两大盘通心粉,墨西哥人见到之后也没有什么礼仪客套,立刻停下舞步,也不管自己舞伴怎么回她的座位,匆匆过来吃面了。
“我饿极了,”他说,“可我晚饭吃得挺好的。你是哪里吃的?这通心粉你总要来一点的吧?”
“我没有胃口。”阿申登说。
可阿申登开始吃起来之后,却意外发现自己也挺饿的。没毛的墨西哥人狼吞虎咽,两眼放光,心情格外舒畅,而且话也特别多。刚刚只是一会儿的工夫,他的舞伴已经把自己的身世全告诉了将军,现在他正在跟阿申登转述自己听到的故事。他把一块又一块巨大的面包塞进嘴里,阿申登又点了一瓶红酒。
“红酒?”他不屑地大喊。“红酒根本不算酒,想解渴都没用;喝酒只能喝香槟。好啦,我的朋友[63],你感觉好些了吗?”
“确实好些了。”阿申登微笑道。
“实践,你只要多实践几回就什么问题都没有了。”
他伸过去在阿申登手臂上拍了拍。
“那是什么?”阿申登一惊之下失口问道。“你袖口上那块污渍是什么?”
没毛的墨西哥人扫了一眼自己的袖子。
“那个啊?没什么,只是血,我出了点小意外,把自己划伤了。”
阿申登不说话了,目光朝门上方的那面钟找去。
“你还在担心你那班火车吗?让我再跳次舞,然后我就送你去火车站。”
墨西哥人站了起来,凭着他超凡的自负搂起离他最近的一个女子,往舞池中就跳了起来。阿申登看着他,心情烦躁。这个脸上光秃秃的、带着浅色假发的人真是丑陋又可怕,但他舞动起来却有种无可比拟的优雅;他的双脚都很小,踩下去却像是猫和老虎的肉爪一样可以抓住地面;他的节奏感很精妙,你一眼就看得出跟他跳舞的这个花里胡哨的女子已经被他的动作迷住了。他的脚趾中有音乐,那两条紧紧搂着她的长臂中有音乐,他那两条长腿似乎和臀部交接得十分古怪,这种古怪中也有音乐。他虽然是如此的险恶和诡异,但此时看又多了一份如猫似虎的优雅,甚至有一种美,让你偷偷地为他所吸引,却又觉得羞耻。他让阿申登想到了一些比阿兹特克文明更早的石雕,其中蕴藏着荒蛮的生命力,带着些残忍和可怖的意味,可乍看之下,却又有一种深沉而强烈的可爱。但尽管如此说,阿申登很乐意留下墨西哥人在这个污秽的舞厅里独自享受他的夜生活,只是他也很明白他们还有一场正经的对话要完成。对此阿申登毫不期待,一想就觉得会出事。他之前收到的指示是让曼努埃尔·卡莫纳用文件来换他的酬劳,好了,现在文件是拿不到了,至于任务其余的部分——这不关阿申登的事,他反正也一无所知。没毛的墨西哥人在他面前经过时兴高采烈地招了招手。
“音乐一停我就跟你走。你先去付账吧,我马上就好。”
阿申登多希望能看透他心里在想些什么,但这个墨西哥人的思路他就是想猜都毫无头绪。这时将军用香手帕擦着额头的汗珠走了回来。
“尽兴了吗,将军?”阿申登问。
“我一直都是尽兴的。底层白人确实可怜,但我有什么好介意的呢?我喜欢一个女子在我怀中那种感觉,喜欢看她们双眼迷离、嘴唇微张,那是对我的肉欲融化了她们的骨髓,就像阳光中的奶酪一样。底层白人确实很惨,但女人依旧是女人。”
他们出发了。墨西哥人提议他们步行前往,反正在那个城区那个钟点,本来也不太可能有出租车。那是一个无风的夏夜,繁星满天,寂静就像一个鬼魂一样走在他俩中间。快要接近车站时,一幢幢房子现出更明晰的灰色轮廓,你就觉得天怕是很快要亮了。有一丝颤栗在夜色中穿过。这一刻,似乎灵魂中闪过一丝慌乱,仿佛从宇宙洪荒起继承下来的亿万次日夜更迭,今天要终止了,就好像它升出一种毫无根由的恐惧,觉得太阳不会再照常升起。等他们走进火车站,又再次被夜的气氛所包裹。有一两个搬运工懒洋洋靠着休息,就像落幕铃声过后的舞台工作人员,看着正在拆除的布景。两个军人穿着灰蒙蒙的制服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候车室是空的,但阿申登和没毛的墨西哥人还是坐到了最不惹人注意的角落。
“我还有一个小时才发车,先看一下那份电报说的是什么。”
他从口袋里拿出电报,从公文包里取出密码。那时他用的解码系统并不复杂,分为两个部分:一部分包含在一本薄薄的小书中,另一部分他离开协约国的地界时已经记熟、销毁了。阿申登戴上眼镜,开始破解密码。没毛的墨西哥人坐进墙角的位置,自己卷着烟一根根抽着;他平静地坐着,完全不注意阿申登在做些什么,享受着自己应得的这份悠闲。阿申登破解了一组数字,就把得到的那个单词写在一张纸上。他的方法一直是放空自己的头脑,在破译结束之前不去理解那些单词,因为他发现一旦阅读起那些逐一出现的字词,头脑会不由自主地做出预判,有时候便会出错。所以他很机械地翻译着,不去在意一个个写下的单词是什么意思。完工之后他看到了这条完整的消息:
康斯坦丁·安德里亚蒂因为生病,无法出海,滞留在了比雷埃夫斯。回到日内瓦,等候命令。
一开始阿申登看不懂这些话。他又读了一遍,全身从头到脚都颤抖起来。他向来都能保持镇静,这一回也失控了,压低了嗓子,用一种粗哑、激动、愤怒的声音破口骂道:
“你这个蠢货,你杀错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