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水未央之民国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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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风声鹤唳

随着新安兵团的整补扩编,转运的任务也日渐繁重。每次派去徐州的转运分队回来,葛扶松都要亲自点查运回的给养物资。在这个物资严重匮乏的年岁,上头将领吃空饷,下面转运士官盗卖物资的现象层出不穷,他不得不防。经过他仔细清查核对,五辆卡车都没有问题,只最后一辆短了两包棉衣。已到十月了,部队即将换装,这可是一个排的过冬棉衣啊!他的眉头皱成了个“川”字,问转运队长:“这辆车是谁押运的?”

“是新来的叶中士。”

“是HLD来的吗?”

“是!”

“把他叫来!”

“报告!”葛扶松微觉纳罕,他没想到叶中士竟是个女兵。

“这车物资是你点收押运的?”

“是。”

“为什么少了两包棉衣?”

“报告旅长,我点收的时候就是这么多,路上也没有遗失。”

“你核对转运表了吗?”

“我------”叶中士一时语塞,队长插道:“旅长,她是第一次押运,手续不熟悉。再说,剿总军需处那些人,一贯欺软怕硬,只怕是见她面生,又是个女的,故意克扣的。”

扶松摇了摇头:“把她调别处吧,女的怕是干不了这个!”

“报告旅长,我有话讲!”叶中士喊道,葛扶松停住:“那你说吧!”

“我在长春干的就是转运,一直没出过差错,这次少的物资我一定会要回来。请不要调我到卫生队,通讯队那种娘们呆的地方去!”

“哦?”扶松饶有兴趣:“你怎么要回来?”

“无非是用枪说话罢了!”

“好一个巾帼英雄!”扶松赞道:“你叫什么名字?”

“中士叶丹霞!”她顿了顿,缓缓说道:“葛旅长,还记得百乐门的事吗?”

第二天,叶丹霞单人匹马去了徐州,果然将两包棉衣领了回来。至于过程,她却只字不提。在新安兵团里,她是个独来独往的怪人,平日里只和HLD来的兵士多讲几句话,也没有朋友。叶丹霞的出现,倒是令葛扶松颇觉欣慰,他觉得与故人的重逢必能宽慰素云举目无亲的心境。因此,他总是打发叶丹霞捎些东西送到后院。

然而,扶松没有想到,素云对于叶丹霞的出现,更多的是戒备而不是亲近。“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有了秦月梅的教训,素云对于出现在身边的女人,总会本能地戒备。还有一个原因她难以启齿,即便想一想也觉得阴暗,那是因为扶松的关系。叶丹霞冷傲而凌厉的个性,让她想起自己的母亲金毓贞,更联想到那个叫阮玉萝的异域女子,扶松对于这样的女性一直是欣赏的。来新安镇时间不长,从卫生所宣传队通信处那些女兵热辣的目光中,她感到了危机。她的丈夫葛扶松,是很多女人理想中的男人,她相信他,可对于出现在他身边的女人,她除了戒备别无好感。

这天,叶丹霞从徐州回来,又捎来一篮鸡蛋。素云收下来后,看她似乎没有要离开的意思,而是在客厅正堂的门槛上坐了下来。十月的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她似乎很惬意,从怀里掏出一盒烟丝,又拿出一张花绿绿的票子卷了卷,然后叼在嘴上打着火,舒舒服服地抽了起来。她的动作很熟练,看来烟龄不短了。素云仔细观察着她,叶丹霞取下军帽,蓬乱的头发只有两寸来长,曾经的鸭蛋脸早已失去了昔日的丰润,两颊颧骨突出,岁月的锋釰在她眼角额头悄悄刻上细密的纹路。眼前的叶丹霞,早已不是昔年光彩照人的歌女红玫瑰,而是一个饱经风霜的老兵,其至一眼看不出女性特征,只有一双大眼睛偶而顾盼间稍许流露出昔日风彩。

见她盯着自己,叶丹霞淡淡笑了笑:“怎么?没见过女人抽卷烟吗?”

“你怎么用金圆券卷烟丝呢?”

“这玩意有个屁用,连半根烟都买不到,揩屁股都嫌硬,除了拿来卷卷烟丝,还有什么用?”她满口粗话,素云不由皱了皱眉。

这一细微表情变化并没能逃过叶丹霞的眼睛,不过她并不打算收敛:“看不惯了吧?不瞒你说,我早忘了自己还是个女人,有时候想想,竟不知道自己还是不是个人。”

她的话语里充满无尽悲凉,素云疑惑:“叶中士,这一年你是怎么过的?在东北那边当兵很辛苦吗?”

叶丹霞裹着坚硬铠甲的心被这温情的问话戳了戳,她觉得痛,不过却不想被人看出来:“云小姐,你尝过饥饿的滋味吗?不是偶而吃晚了,而是几天几夜挨饿,连树叶,纸片嚼巴嚼巴都能吞进去的滋味。”

素云茫然地摇摇头,叶丹霞嘴角露出一丝嘲讽的笑:“我想也是,你吃过人肉吗?”看着素云脸上惊怖的神色,她似乎很满意,狠吸了几口后,将烟头按在地上戳灭,顺手在绑腿里拔出一把匕首,那锋利的刃身在阳光下闪着寒光。

在素云听来,她的声音象是从地狱里传来的:“我这把刀,陪着我在中间地带呆了十多天,饿得我发急了,就拿它割下那些死尸身上的肉。有的是刚死的,肉还是软的;有的死了有时候了,肉就僵硬了,嚼也嚼不烂。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什么样的我都吃过。只不过,小婴儿倒是没见过,大约在城里就被他们自己吃了吧。”

素云勉强扶住鸡窝的栅栏,才没让自己倒下去。看到她苍白的脸,叶丹霞颇有悔意:“干吗要吓你呢?你生来就是被男人捧在手心里的宝,何苦呢?算了,我走了!”她拍拍屁股大步流星走出去了。

葛扶松摊开珍藏的雪白绢帛,狼毫笔饱蘸墨汁,提笔运气方寸间泼墨挥洒。每夜临睡前练字是他多年养成的习惯,何况是今天这个特殊的日子。今天的字写得很顺,他自己看了也觉满意,于是压上砚台进了里屋。素云正倚在床头看着一本线装书,这也是她临睡前的习惯了。她似乎很专注,连扶松走近都没有觉察。

“看什么呀?这么用心?”扶松好奇地看了看封面,原来是《韩昌黎公文集》。

“咦?今天怎么不是纳兰清照,倒看起韩夫子的文章了?”

扶松又看了看:“你在看《张中丞传后叙》?”

“是啊,你不是也看过了吗?”

“你怎么知道?”

素云指着其中一段说:“这‘外无待而犹死守,人相食且尽’,可不是你用派克笔勾的?”

扶松的笑容僵了些:“云儿,今天别是听说什么了吧?”

“今天——,叶中士来过。”“她?怎么了?”素云迟疑了好一会儿:“她,她说了,在长春——的事情!”后面这几个字轻得连她自己都听不见,但扶松还是明白了。长春自三月被围,至今已大半年,那里是什么情形,他早就听说了,那是他想也不愿想的人间地狱。但他还是得宽慰素云,那不是她该承受的。

“她是怎么回事?干吗对你说这些?以后,不准她进后院!”在素云面前,扶松一直是温和宽厚的,极少见他发怒。

“这么说,是真的了?”素云只觉得背心一阵阵发凉。

“云儿,我看叶丹霞是故意夸大吓你的。国军的粮食是有的,至于老百姓,没吃的要出城,也放他们出去。想必不会为难那些饥民的。”

“可是-------”她还想说什么,扶松的食指轻轻按在她唇上,不让她说下去:“嘘——,大晚上的不嫌疹得慌吗?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什么日子?”

“咱们结婚一周年的纪念日。来,看看我为你写的字。”

二人走到外间,桌上的字墨迹已干,远望之,如游龙入云般潇洒飘逸。素云细看,原来是半篇《洛神赋》。

“早就想写给你,到今天才践行。”

“扶松,我哪能和甄宓比肩,别让别人看了笑话。”

“‘江东有二乔,河北甄宓俏’,你不能比肩谁能?好了,居然连这么重要的日子都忘了,该罚!”

素云笑了:“好!我认罚!那我就把它唱给你听,可好?”说完便从墙上取下“凤梧”------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蓉出渌波------”

在素云悠扬的琴歌和唱中,扶松暂时忘却了渐行渐近的渔阳鼙鼓声,如果这歌声是场梦,他宁愿沉醉其中永不再醒来------

1948年10月的中国,堪比1910年辛亥革命前的大清国,无论从什么角度看,都是一副行将就木的衰亡之象。蒋经国上海“打虎”失败,物价“八一九”防线崩溃,金圆券信用根本动摇,狂跌如脱缰野马。美国拒绝提供援助,更兼失去东北重工业基地,全国物资匮乏,不得不在城乡普查收缴,一时四处鸡飞狗跳,蛇走鼠窜。

军事方面,东北全线溃退,当年挥师入关的五十多万精锐部队除极少数经HLD撤离,其余皆被歼灭殆尽,举国震惊,人心浮动。济南失守,华北傅作义集团孤悬平津,淮河两岸,大战一触即发,长江以北烽火遍地。中华民国就象一条在暴风雨中颠簸的破船,任何想挽狂澜于既倒的努力都是徒劳的,船上的人只能眼看着这艘破船带着自己一点点沉沦下去,一起坠入那万劫不复的深渊。

如果不是10月29日这一天发生的事情,素云是感受不到形势的这种剧烈变化的。这天日落时分,钱姐慌慌张张地进了院子,手里捧着一个青色的小包袱。她呆站在院子中央,四下里审看,忽地她的目光落到了院角的鸡窝上,脸上现出恍然大悟的神色。于是她快步走过去,双膝着地弯着腰,伸出胳膊将包袱塞进鸡窝里,似乎在掏弄着什么,也不顾被惊得四处乱窜的小鸡们。一会儿,她好象弄好了,站起来拍了拍膝上和手上的尘土,现出满意的笑容。

素云缓步走进客厅,正和她打个照面。

“钱姐,你在鸡窝里藏了什么?”

钱姐一愣,倒不隐藏:“太太,您都看到了,本来我也没想瞒您。那不过是这几年我们两口子攒下的几块银元,还有几块肥皂和几盒香烟罢了。”

“那你干吗藏鸡窝里?”素云本要说我家鸡窝,但还是忍住没说。

“嗨,太太,您一直没出门也不知现在外头乱成什么样儿了。纠察队穿门入户的,只要看到有用的东西,米呀面呀油呀,甚至火柴肥皂,拿了就走。翻箱倒柜的,灶台茅房都不放过哩。哎,太太,我也是没法了,这四里八乡的都闹翻天了,想旅长这他们肯定不敢来搜的。我们好几年才攒这么点钱,您可千万帮帮忙啊!”

钱姐的话让素云想起几年前,日本战败前夕,也是象今天这样四处抢东西,粮食,铁,煤------什么都不放过,难道又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了?一种不祥的感觉涌上心头。每到这时候,扶松就是她的主心骨,可是这天直等到月上中天,才见喝得酩酊大醉的扶松被小韩和谢道方扶回来。

“怎么了?在哪喝得这么烂醉?”素云嗔怪道,在她印象中,扶松是海量,从未见他醉过。

“嫂夫人莫怪,今天得到消息,东北完了,新一军新六军也全没了。葛旅长他心里也实在是难过!”谢道方抹了抹额头说。

“真的?怎么,怎么这么快?”

“哎,也是早晚的事。苏参谋长也喝趴下了,两个大男人,边唱边喝边哭,真是,叫人心酸哪!”素云还待问什么,扶松忽地坐起来“哇——”地吐了一地,只好和钱姐忙着收拾不迭。

好容易收拾停当,才想起该送客人了。谢道方已走出几步了,忽又转回来说:“嫂夫人,您还是准备准备吧。兵团马上要撤离新安镇了!”

“撤?是要撤到徐州去吗?”这消息挺突然,素云没想到会这么快。

“哎,别说徐州了,现在南京都在征召木料,在各处城门修工事了。只怕徐州也会弃守的!”

“还会打到南京?”素云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校长说‘守江必守淮’,只怕会撤到淮河南岸据守,大概会在蚌埠附近。”

看着谢道方的身影消逝在无边的夜色中,素云抬头仰望苍穹,厚厚的云层密布,漏不下半点星光,连月亮也只露一个残角。正欲进屋,却听见扶松满是醉意的哼唱:“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伴随着京剧腔,还见他的两只胳膊上下挥舞着。素云摇了摇头,帮他掖好被子,默默坐在床头看着他。自结婚后,扶松如山中巨木,为她遮风挡雨。在她心目中,他是无所不能的,再大再难的事,他只消动动手指,谈笑间便所向披靡。可是今天,醉酒的他却象个惶惑而无助的孩子,素云心疼地拂了拂他额头的发丝,惊见发根处已隐现银灰色。你不让我唱《楚歌》,可今日却自已唱《垓下歌》,莫非这里已是四面楚歌?素云紧抓住扶松的手,今天令她惶惑,不过她现在并不害怕。她愿这样整夜与他执手相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