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水未央之民国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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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北 方 有 佳 人

清晨,北海碧波荡漾,秋色宜人。不时几声“啾啾”清脆的鸟鸣声,打破这片静谧。陈伯钧已在湖边歪脖子柳树旁伫立有个把钟头了,他心绪不宁,而且提前了一个小时等在这里。他在享受的这份期待中带着焦灼,喜悦中夹杂着愧疚的心情。隔着老远,他瞥见一个红影款款而来,便赶紧迎上前去。他看不见脚下的羁绊,看不见北海的粼粼波光,眼里只有那片火红的云彩,不知不觉他竟跑了起来---------近了,近了,金毓贞身穿红色呢子大衣,长发微卷,象团团乌云般随意披散在洁白的围巾上,她象一朵妖艳的红玫瑰盛开在北海岸边。

“大哥,我三哥毓宁回信要我近日赶到天津。”“你---------真的决定要走,你确定将来不会后悔?”金毓贞神情无比坚定:“我已经决定了,明晚就走。今天约大哥来,实是拜托您今后照顾妞儿。她才满周岁,就将没娘照顾--------”女儿粉嘟嘟的小脸出现在眼前,金毓贞哽咽难言。陈伯钧见状,想到她将要面对的无比凶险的环境,不由心如刀绞:“我保证,今天起妞儿就是我自己的女儿,二弟也十分疼爱她,你不必忧心。”提起陈仲辛,沉重的忧郁象浓雾般笼罩着金毓贞美丽的眼眸:“仲辛是个专情的好男人,但他太软弱了些,在这乱世之中,只怕难以倚靠。还是只能仰仗大哥了!还有-------”她顿了顿,接着说:“大哥切不可将实情告之仲辛,就让他认为我是个爱慕虚荣的女人好了。”“那他岂不是要误会你一辈子?”“长痛不如短痛,既然决定舍弃,又何苦让人牵念?就让他恨我吧,这样他好尽快忘了我,重新开始生活。”她话语中透出的无限凄凉渗透了陈伯钧的心,他鼓起勇气说:“毓贞,现在还来得及,你可以不去天津,跟仲辛和女儿远走高飞,我可以为你安排。”金毓贞摆摆手,“‘铁蹄踏处山河碎,刀锋尽染同胞血’,儿女情长怎能与国之大义相提并论?大哥不必再说了,明晚请来我处赴宴,车票我已买好了。”她转身离去,留给陈伯钧一个美丽而决绝的背影----------

秋天的夕阳如血,映出漫天彩霞,十分璀灿。但它却没有暖意,阳光照在身上只觉得清冷。陈伯钧刚走进院门,房中传出悠扬的乐声令他停下脚步,驻足聆听。那是琴箫合奏的《阳关三叠》,琴声清扬,箫声却委婉忧伤,二弟陈仲辛厚重的男中音唱起:

“渭城朝雨邑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湍行!湍行,长途越渡关津,惆怅役此身。历苦辛,历苦辛,历历苦辛宜自珍,宜自珍。”

可怜的二弟啊,他还浑然不知毓贞是在借此曲向他辞行!这歌声如黄连汁一样,将陈伯钧身心俱浸泡了个透。陈仲辛这半个月来一直沉浸在幸福的不安中,他知道毓贞的世界和他是不一样的。他的世界里只有毓贞和女儿,对她们的爱是他生命的全部;但毓贞和他不一样,她的世界要大得多,不仅有风花雪月,更有江山社稷。她的内心是一片广袤的草原,总有一只雄鹰翱翔。但近日她却难得外出,一直陪着自己和女儿,这让他幸福无比,却又惶惑不安。似乎这幸福太不真实,会转瞬间即逝。

“毓贞,来,再敬大哥一杯。”酒过三巡,陈仲辛有些微醉,话也多了起来。“二弟,别喝了吧。”“不,今天我高兴。大哥你肯来,说明你接受了毓贞。大哥,从小到大,你都比我,比我强,你是黄埔高材生,总统嫡系,前途不可限量。可我,只是一个百无一用的书生。大哥,陈家就靠你光宗耀祖了。但有一件,一件事,你怎么都赶不上我--------”他身子有些歪斜起来:“我有毓贞这样的红颜知已,似她这般的女子,真的是可遇而不可求,你说是吗?”陈伯钧苦笑不已:“是啊,二弟,毓贞她才貌双全,的确是个奇女子。她能垂青于你,真的是羡煞旁人哪。”陈仲辛闻言更加兴奋,他一把抓住金毓贞的纤手说:“毓贞,你知道吗?那年看到你在台上跳那支《北方有佳人》,真的是让我,让我惊为天人。从那一刻开始,我就知道,你就是我今生苦苦寻觅的那个人。”

金毓贞的双眼噙满泪水:“仲辛,既然你爱看,我就再为你跳一次吧。”“真的吗?我已经好久没见你跳过了。”陈仲辛激动起来,金毓贞强忍泪水,垂首入室换衣。

又快十五了,月亮的脸已几近圆润,皎洁的月光照得小院如同白昼,院中的枫树叶子如同火般红艳。晚风吹来,几片红叶随风落下。夜凉如水,陈仲辛似乎有些清醒了,他拨弄了几下琴弦,等待金毓贞盛妆出现。

她来了!伴着玫瑰的清香媚惑,一步步缓缓靠近。金毓贞照旧一身通红,内着一件朱红色斜襟小褂,露出胸前一片雪白,外披长长的红色纱衣,长发一面在顶上盘了个松散的螺髻,一面随意披散至腰间。月下走来,衣袂飘飘,发丝飞舞,仿佛瑶池仙女下凡。未及歌舞,这份绝代风华已可倾国倾城。

她轻舒广袖,玉臂微抬,做了个飞天的等待姿势。陈仲辛会意,悠远的古琴奏起那流传了两千年的古老曲调。随着舒缓的调子,金毓贞开始跳起曾倾倒北平的《北方有佳人》。她舞姿翩翩如轻云出岫,腰肢纤细柔软如同弱柳扶风,一举手一抬足,,一回眸一颔首,蕴藏着道不尽的万种风情。她轻启朱唇,婉转唱道: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歌声袅袅,如同天簌。随着旋律逐渐走强,金毓贞加速旋转。片片火红的枫叶被她夹带而起,象火蝴蝶般在她身边上下翻飞,顿时只见红纱曼影,长发飘曳,其景美不胜收。就象画了个惊叹号,古琴奏出一个最强音后琴弦余振悠悠,歌声亦如绕梁般不绝于耳。陈伯钧似乎还未从另一个世界里回来,喃喃自语:“神乎?仙乎?翩若惊鸿----------”

也许是方才转得快了些,金毓贞头上的螺髻已散,她随意拢了拢长发,也不寻找丢失的发簪。只是回身在枫树下的桌案上端起一杯酒,向陈仲辛道:“辛郎,我敬你一杯。从此,《北方有佳人》只会为你而舞。”陈仲辛欣然接过,一饮而尽。

陈伯钧独自伫立在刚才金毓贞舞蹈过的小院,望着她的香闺窗纸上映出的纤影,一种苦涩从心底一直泛到舌尖。二弟至少还拥有过她,而自已,金毓贞永远只能,也只会是美丽而壮观的海市蜃楼,她永远不会亦不能属于他!

凌晨,北平火车站。老式的蒸汽火车象一头头筋疲力尽的老牛,无力地趴伏在铁轨上喘着粗气,它们吐出的白色蒸汽倒是反这破败的站台熏染得有几分朦胧。

金毓贞用一件长长的黑斗蓬将自己包裹了个严严实实,一张瓜子脸更显得俏丽白皙。“方科长已先行赶赴奉天了,你们已经见过了。以后他就是你唯一的单线联系人。”类似的话陈伯钧已说过两次了,但他仿佛还怕没说清楚似的。“毓贞,仲辛他---------”“大哥,他不到中午是不会醒的。”“哦?”陈伯钧有些不解。“我敬他的酒里放了蒙汗药,就这样离开吧。让他也睡个好觉----------”陈伯钧还想说什么,但金毓贞摆了摆手:“大哥,等仲辛醒了,你马上带他和孩子离开北平回浔江老家去。以后的事就全仰仗你了,别忘了你我之间的约定。”她最后一句话语气凝重,看到陈伯钧点头,她才长舒一口气:“火车快发动了,我走了。大哥,珍重!”“等等。”陈伯钧猛喊一声,从脖子上取下自己常戴的青色围巾,缓缓地围在金毓贞修长的粉颈上,他注视着她如秋水含烟的明眸,道了声:“你也珍重!”

金毓贞将围巾绕了一圈,拿起小皮箱,缓缓向车厢门走去。陈伯钧知道此一去或许就是永别,理智与情感在他心中惨烈地厮杀。在金毓贞脚踩上踏板的一刹那,他喊了出来:“毓贞!”她一回眸间山河失色,百花盛开,“佳人难再得”的曲调在陈伯钧心中再次唱响。

“毓贞,之前劝你去关外,于国是为了抗战需要,于家是为了家族声誉,希望拆散你和仲辛。但现在,我真的很后悔。我,我不想让自己此生最爱的人去冒险,如果你愿意,我也可以抛下一切,带着你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过想过的生活。只要你愿意---------”陈伯钧终于把这些日子盘桓心中的话说了出来,如释重负。

金毓贞平静地说:“大哥,你说的这些我早就知道了。东北就是我最想去的地方,为国家战斗就是我最想要的生活。我感谢大哥的情义,这是我自己的选择,纵然将来粉身碎骨,心里亦是欢喜的。”

陈伯钧眼中爱的火焰一点点被浇灭:“我就知道会这样。毓贞将来如果你想回来,只需递个信儿,不管我在哪里,都一定会赶到你身边,带你回来。”

金毓贞莞尔一笑:“谢谢!”她坚定地迈上踏板,消失在车厢深处----------

“英雄美人,情关难留。是什么时代,什么样的人,才能完成这个梦。我本有心,我本有情,奈何没了天,爱恨在泪中间。聚散转眼成烟,秋风落叶愁满楼。儿女情长谁捉弄,这次孤行没人相送。看来只有挥挥衣袖,飘啊飘啊飘的风,吹的是谁的痛,欠山欠水欠你最多。但愿来世有始有终-----------”

往事悠悠,陈伯钧说完已是泪眼混浊,隐去自己对金毓贞的情义那一段,只觉得胸口压了一块巨石,让他哽咽难言。“大伯,那后来怎样了,我娘她现在怎么样了?”素云急切地追问道。“我爹今天累了,咱们明天再来吧。”茂良拉着她,虽心有不甘,但看大伯伤心难过,的确不忍心,便听了哥哥的劝。二人走后,陈伯钧抹干眼泪,从抽屉深处取出一个用层层软布包裹的盒子。打开来,一根红玛瑙发簪在灯光下奕奕生辉。14年前,它从那位北方佳人如云乌发间掉落,他在成堆的枫叶中寻它出来。从此,它相伴他度过六千多个漫漫相思夜,即使是行军打仗,他亦将它随身携带。有时候他宁愿相信,是毓贞有灵,保佑他在枪林弹雨中穿行而毫发无伤。在灯下,他又闭上眼,将发簪放在唇边,似乎又嗅到了14年前红枫树下的淡淡玫瑰花香从佳人发间飘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