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菟丝女萝
“冉冉孤生竹,结根泰山阿。与君为新婚,兔丝附女萝。兔丝生有时,夫妇会有宜。千里远结婚,悠悠隔山陂。思君令人老,轩车来何迟!伤彼蕙兰花,含英扬光辉。过时而不采,将随秋草萎。君高执高节,贱妾亦何为!”
三月新春,雨水渐渐多起来了,云溪重又响起潺潺的流水声。素云每天最放松的时刻,就是晚饭以后,她会将“凤梧”安置于屋后云溪旁,洗净双手,用青瓷三足镂空炉点上薰香,专心致志地弹上一二首曲子。
母亲留下的《绮兰操》她日日研习,学了不少古曲,其中这支《冉冉孤生竹》是她的至爱。她自幼孤苦飘零,正如一支柔弱的孤竹,而今终于有了归宿,葛扶松正是那泰山一般的男子将她包容。可毕竟徐州与新安相隔百里,不能日日长相厮守,那深绵的思念时时缠绕于心,一曲终了,不由潸然泪下。
一方素绢递到眼前,素云一抬头,却见是扶松!她一头栽到他怀中:“扶松,你怎的又回来了?”
“刚才还唱‘轩车何来迟’,现在却嫌我回来多了!”
“讨厌!”她捶了他一下。
“说真的,你刚到运河女中上班,不知你累不累,习不习惯,放心不下。正好城里有几件公事,我便主动揽了过来,这回要在家里住好几天了!”
“真的?太好了!”她喜不自禁,却见扶松的笑容里颇有些意味深长的含意:“你笑什么?”扶松也不作答,只一把将她横抱起来。
素云挣扎着说:“你做什么?天还没黑呢,钱姐还在厨房里呢!”
“哈哈,好花堪采直须采,莫随秋草萎。云儿,这可是你的心声哦!”他收起笑容,一对黑白分明的眼眸中盛满深情,低声凑到素云耳畔说:“一日不见如三秋矣!云儿,我太想你了,等不到天黑了!”
葛扶松额头上渗出密匝匝的汗珠,素云细细替他擦干,心疼地说:“每次都象个贪吃的孩子,也不悠着点。”
“哈哈,你当我是老头子吗?”
“我相信,难怪你精力那么旺盛呢!”
听出她话里有话,葛扶松轻捏她的鼻尖:“小促狭鬼,你拐着弯骂我呢!那好吧,本来我也打算告诉你的,既然你提到了,索性都告诉你吧。纪香的确是我从东北带回来的,因为如果把她留在东北,她是活不下去的。她是中日混血儿,生父是中国人,继父是日本人,姓松原。在她生母过世后,继父送她去了军官俱乐部学歌舞伎。她是时代的弃儿,在日本人眼里她是中国人,在中国人眼里她是半个东洋人,汉奸。云儿你也去过东北,应该知道中国老百姓对日本侨民是宽宥的,但对汉奸却恨不得食肉寝皮。我刚认识纪香时,她正押在四平的女牢里,隔三差五地被提出来侍候些大大小小的接收专员。她也是战争的受害者,一个弱女子不该受到这样的蹂躏。我救她出来后,松原一家早已回日本了,她无所依靠,只能跟着我。云儿,一直未能向你解释,你不会怪我吧。”
“我?我有什么资格责怪你呢?”素云轻悠悠地说,她在对扶松说,更是在对自己说。
“唉!云儿,你什么都好,就是思虑过重,不懂得什么是‘放下’。放下负担,才能全身心地拥抱新生,夫妻是一体的,只有你放下了,你幸福了,我才能幸福,你明白吗?”
素云点点头,似有所悟:“那------我可以要求你,以后少去她那吗?”
葛扶松脸上现出欣喜的笑容:“你当然可以要求,你是我唯一的妻,自然可以要求我的忠诚。当然,我不能说我和纪香有多么清白,那不是事实。但我们更多的是朋友关系,是两个饥寒交迫的人在雪夜里相拥取暖的那种情谊。今后我们只会是朋友,我葛扶松不会背叛自已的心!”
运河女中是运河区唯一一所女子中学,学生不多,初中高中加起来也不到二百名,教职员工嘛,在教育局里有注册的加上学校自己临时聘用的也只有不到四十名。民国开初,新文化运动虽然赋予了妇女受教育的权利,但数千年的男女关防却不得不顾虑,因此环顾宇内,鲜见有男女同校的中学。一般名为“XX中学”的即是只收男生的,而“XX女中“的即是女子中学。
运河女中本是所教会女中,抗战中又被伪政府征收为日侨中学,专门面对日本侨民和中下级日军军官的子女,这两年才改名为“运河女中”。正因为有着这样一段不光彩的过往,该校在城里声誉不高,学生都来吧自城内中等商人和一般市民家庭。曹校长自上任以来,一直努力想改变学校的面貌,扭转人们对该校的成见,因而大力加强国学教育,也包括民族传统音乐,这种压力,素云早就感受到了。
学校加上她现有两名音乐老师,段老师是上海音乐学校毕业的,弹得一手好钢琴,擅长美声唱法,但高中部的合唱团却让她这个只受过一年专业训练的金陵女大肆业生来带,曹校长可谓用心良苦。然其他同事未必了解校长的苦心,纷纷议论她究竟有何来头,而素云自秦月梅事后,对交友是慎之又慎,除了和曹校长略走得近些,对其他人皆是客气而疏远,也懒得理会别人背后说些什么。
今天又是合唱团排练的日子了,徐州每所中学都有劳军的任务,每隔一段时期便要轮流下到各军各师团演出,眼看日期一天天临近,可这群孩子声部都唱不齐。
“高音部,你们的声音要像天上飘来的一片云;低音部,你们的声音要像地上一口粗大的洪钟。来,我们合一下,找找感觉。”
“哆哆西哆——”
“哆哆嗦哆——”,总算合得有些感觉了,素云欣慰不已。
一个小时的排练结束,学生散了,素云也有些疲惫了,但还是强打精神收拾音乐室。合上钢琴盖,却见阶凳后的幕布不知被哪个调皮的孩子扯过来遮住了半个台阶,素云忙过去欲将她扯平。手上稍一用力,那幕布就软沓沓地垂下了一个角,露出后面的大半块墙壁。
素云一抬头不由心惊肉跳,那粉白的墙上赫然一个鲜红的太阳旗和四个血红的大字“武运长久”,显然墙是重新粉过的,可薄薄的墙灰怎么遮得住这么庞大的图案呢?素云终于明白为什么这面没有窗户的墙也要用布遮挡了,可怎么办呢?那幕布是钉在墙上的,锤子和钉子倒有,可只有将阶凳挪到墙边,才能够得着。她试了试,那阶凳可容五六十人站在上面,又是硬木的,约有八九百斤重,她如何推得动?要找人帮忙吧,早放学了,学校哪有人呢?素云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陈老师,皎玉走了吗?”原来是段亦婷来找女儿了,素云也顾不上面子了,忙向她求助。二人合力推了老半天,那庞然大物仍是一动不动,段亦婷抹了一下额上的汗,安慰道:“算了,这个非得有个男人来才行,我到门房去叫看门师傅去。”
看着她匆匆离去的背影,素云忽然内疚起来。自己一来便给了她这么大压力,以为她必会含怨,一直对她敬而远之,然而今天她却全力相帮,看来自已做人真是太小气了。
不一会儿,段亦婷笑盈盈地回来了:“陈老师,不用愁了,你看谁来了!”
一个高大的身影入得门来,原来是扶松!
“咦,你怎么来了?”
“见你这么晚还没回来,外面又下雨了,特意来接你!”
“外面下雨了吗?”
“是啊,你没见我们的鞋都湿了吗?”段亦婷打趣道:“葛旅长,赶紧帮我们处理这面墙吧,陈老师怕明天会挨校长的训,怕得不行呢!”
葛扶松瞟了一眼阶凳笑了:“这点小事何足挂齿!”
只见他走到凳旁,双手分别拿住前后两面,只轻轻一抬,那阶凳便一头悬在半空,葛扶松还嫌不称手,略皱了皱眉使上点劲,那巨物竟离地半尺多,看得素云和段亦婷目瞪口呆。葛扶松朝墙迈了两步,再将阶凳轻轻放下,接着跨上去把幕布钉好,再下来将凳子又轻抬回原处。这一系列动作完成得那么轻松,仿佛那不是近吨重的东西,只是一本轻薄的杂志可以随取随放的。素云想到扶松说过他可以单手掀翻一辆马车,还以为他是吹牛,今日亲眼目睹,不得不信了。
“段老师,昨天真是谢谢你了!”第二天,素云特意向段亦婷致谢。
“谢什么,陈老师你太客气了,其实我也没帮上什么忙。”
“段老师,您可千万别这样说,我就更过意不去了。”
段亦婷一怔,旋即释然一笑:“你是说合唱团的事吧。即使你不来,我也不能带的,所以你不必介意此事。”
“为什么?”
素云惊异,段亦婷面露难色:“这------以后你会慢慢知道的。总之啊,陈老师你本来就比我更适合干这个,就说皎玉吧,弹了十年的钢琴了,现在倒想学古筝了,这也是你比我强的地方啊!”
“皎玉昨天几点回去的?”素云对那个大眼睛的女孩很是关切。
“这孩子,贪玩得很,又和同学约在一起玩去了,天黑时才回来,唉!我都快管不住她了。”说到女儿,段亦婷精心保养的脸庞上绽放出幸福的微笑,眼角现出细密的鱼尾纹,诉说着岁月的沧桑。
“等过几天这月薪水发下来,就凑些钱给她买一台古筝,陈老师到时可要帮忙挑台好的。”
“没问题。段老师,以后别叫我老师了,我也只比皎玉大两三岁,您叫我陈老师挺别扭的,就叫我素云吧!”
“哦,那好,素云。对了,你这头一个月薪水有什么计划没有?”素云倒早计划好了,要给伯父,良哥哥,扶松各准备一份礼物,贵的也买不起,给伯父买顶上好的呢帽,给良哥哥买件蓝格衬衫,只是不知该给扶松准备什么才能体现自己的心意,于是向段亦婷请教。
“礼物嘛,不在乎贵重,只在乎一份心意。葛旅长可算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人了。所以,你自己亲手做的东西最好。”
“亲手做?做什么?吃的?”
“你去买几斤羊毛线,亲手织件羊毛衫给他不就行了。”
“可是,我只会打一点平针而已,织不出花样的。”
“放心,我来教你几种上海最时兴的花针织法。”段亦婷满有把握地说。
素云买的羊毛线是浅浅的麻灰色,既百搭又很显气质,扶松是个坚毅果决的人,讨厌繁文缛节,肯定不会喜欢太精细的花纹。所以她没用一根花线,织了个V字领,春秋季好配衬衫,只是在前襟两边从肩开始织了两条大麻花,素雅中透着几分粗犷,十分适合扶松的气质。素云熬了几个晚上才织好,她特意到杂货铺买了一个牛皮纸盒子,小心地将羊毛衫叠好铺平,再盖上盖子。不一会儿,又打开盖子,不住地抚摩它,指尖感到它的柔软温暖,那感觉似曾相识。
曾几何时,玄武湖畔,双人自行车,那件青色羊毛背心也是这般柔软而温暖,也不知他现在如何?素云忽然感到一阵良心的谴责,我这是想什么?这样怎对得起扶松?不能想。可是,似乎也对不起良哥哥,算了,什么也不想了。她盖上盖子,心内怅然无解,只能静待扶松回来那一瞬了。
“云儿,你看!合适极了!”葛扶松穿上羊毛衫极其欣喜,象个明天要春游的孩子般兴奋。看着他那个兴奋劲儿,素云觉得几夜的辛苦都没有白费,也跟着他高兴,对段亦婷满是感激。
“云儿,你居然还会织毛衣,还织得这么好,真是太能干了!”
“哪里,本来我只会织平针的,是段老师教我织麻花纹的,收针转角还都是她做的。我还真没那么能干!”
“那也是你有灵性,一学就会,换了我呀,那是怎么也学不会的。”素云“扑哧”一笑:“这是女人家做的事,你哪里学得?”
“嗨!现在是新时代了,打仗都有女兵上阵了,女人家的事男人也做得。”
“既如此说,哪天请段老师来,让她教教你?”
“好哇,就怕她不愿收我这么笨的学生啊!”
素云想起了一件事,问:“扶松,皎玉为什么跟她妈妈姓段?”
“哦,是吗?你问过她?”
“我没问过她,这哪好问的。只是合唱团对学籍时是田皎玉,名册上写的又是段皎玉,问她吧,她还说小时候还姓过方,挺奇怪的。”
葛扶松沉吟一小会儿,说:“段老师也是个苦命的女人呐。年轻时嫁了个黄埔生,本来过得挺好,但那人有一回去北平公干,从此便沓无音讯了,再也没回来过,皎玉呢,是个遗腹女,从未见过生父的。”
在素云映象中,皎玉是个开朗的女孩子,却从没料到她的身世竟这般堪怜。
“怎么会没一点消息?难道亡故了?”
“要是亡故,军统会告知家属,适当抚恤的。怕是投敌了!”
“投敌?投谁?”
“那还是三几年的事,要么投了日本人,要么就是投共了!”
素云倒吸一口凉气:“那他真是害苦了段老师了!”
“谁说不是呢!”
“那后来呢?”沉默一阵后素云又问。
“你是说段老师吧。她一个女人家带着个孩子,在这个乱世,还能怎么办呢?只能改嫁了。可后来的这个男人,在抗战中没有随政府内迁,又没把持住自己,在伪政府做了个小官,所以------”
“难怪段老师说我比她更适合带合唱团,原来是这个原因。”素云恍然大悟。
“那她怎么到徐州来了?”
“听说她离婚了,如今皎玉改了姓,应该是真的了。”
二人说着说着,已走到屋后云溪旁。春天本是雨水丰沛的时节,再加上前几日连下了好几场雨,云溪水流比往日湍急了不少。溪旁一株桃树已开花,粉红的花瓣艳丽无比,煞是好看!一阵微风拂动,一片片粉瓣似站不住一般,被吹落到云溪中,只一瞬间,溪水打了个漩,便不见了------
“乱世桃花逐水流啊!”葛扶松见此情景轻声感叹。素云心口如遭重击,这话好熟悉呀,在哪里听过?想不起来了。乱世桃花逐水流!是段亦婷,还是将来的自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