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水未央之民国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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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燕 燕 于 飞

素云的婚期定在九月里,她本不想举行任何仪式,架不住众人苦劝,只得同意在教堂举行个简单的仪式。葛扶松驻防徐州,但每个周末定会回来看她替她换石膏清洗。刚开始,素云只是一门心思要离开南京,渐渐地,对于和扶松婚后的生活,竟有了些许的朦胧向往。

江南风俗,新婚子在出嫁前都要开脸。就是拿一根细绳蘸些蛋清,一遍遍地在脸上反复摩擦,再拿煮好的鸡蛋在脸上滚几圈,这叫“开脸”。田妈每天都帮素云开脸,她一生未曾生育,除了赵大刚这个继子,是把自小照顾的素云当亲女儿一般的。这天她正拿鸡蛋帮素云滚脸,一不小心又掉了:“啧啧,云小姐,你的皮肤真的是越来越光滑了,鸡蛋一碰着硬是打滑呢!葛旅长真是有福啊!”

“田妈,别乱讲,是我屈着他了!”

“小姐,别老这样讲,葛旅长自己不也讨过老婆的吗?”

“笃笃笃”敲门声,田妈乐了:“一定是葛旅长回来了!”

门“吱呀”一声,只听见田妈的惊呼:“良少爷,你可是回来了!”素云惊慌莫名,赶紧面壁而坐,又忍不住回头来看。两月未见,良哥哥消瘦多了,一件白色短袖衬衣,一条浅灰色亚麻裤在强烈日光下藏不住一粒尘埃,只有脚底的布鞋还在诉说这一路风尘。

茂良是放下行李就起码奔这里的,他想知道心爱的妹妹活过来了没有,非常急切地想知道。两月前,她是暴风雨摧落的玉兰花,一只折翅的粉蝶,是他的声声呼唤硬把她拉回人间。今天,见到妹妹的第一眼,他的心震栗了。她的眼中忧伤依旧,但亦有几分掩不住的神采;她的面庞仍然消瘦,但两颊略现红晕,可说是面如新月,肤如凝脂,那个楚楚动人的湖畔伊人又回来了。而这一切,必定是另一个男人的功劳,与他无关。

“云妹妹!你真的要和扶松哥结婚了?”沉默十多分钟,茂良先发问了,素云只是点了点头。

“你!你真的想清楚了?你了解他吗?”茂良急了,素云的眼眸中满含疑惑。

“首先,他比你大了整整十八岁,都可以做你爹了,怎么会谈得来?再次,你了解他的过去吗?我不说他的前妻了,他在缅甸的时候,和一个军妓同居过好几年;在东北时,听说也接收了几个汉奸女人;就是在南京也没少光顾‘私门子’,这些你都知道吗?”

素云一脸惊愕,的确从没有人对她说过,茂良更气了:“这些你都不知道,就答应嫁给他了,你怎么这么糊涂。别人看轻你不要紧,你不能自己把自己看贱了,是个男人要娶你,你就忙不迭答应啊,你怎么那么------”他忽然看见素云眼泪在眼眶里打转,马上意识到自己话说重了,忙停住房了,但来不及了。素云硬是忍住房眼泪,冷冷地说:

“那么贱是吗?不劳你告诉,我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价。我相信扶松哥不是那样乱来的人,他救了我,又那么悉心地照顾我,一点也不嫌弃------再说,就算他曾有过许多女人又怎么样,我有什么资格挑剔他。所以,你不必再说了。”素云别过身子,茂良只能看到她微微抽搐的双肩,那一瞬,他只感到一堵无形的墙横亘在两人之间了。

转眼到了九月底,夏去秋来,大地,天空,树木,湖水------一切都透着那么一股清澈澄明的味道。“将子无怒,秋以为期”,自古以来,秋天就是适合婚嫁的时节。素云的腿伤已快痊愈了,不倚仗拐杖也能扶墙慢慢行走了,每天也能过到这边吃饭了。

这天晚上,陈伯钧领侄女到三楼去,素云刚丢双拐,上楼梯只能用左腿跨,上一格停一下,十分吃力,她不明白伯父为什么一定要她上楼去。陈伯钧领她进了三楼的贮藏室,这间屋子比其它房间要大一倍,紧靠四面墙各摆着一副巨大的柜格,东面是瓷器,粉彩,青花,光釉的瓶瓶罐罐各占一格;南面最上一格是一堆卷轴书画,下两格都是一堆线装图书;西面墙柜架上放的是青铜器,有平放的铜镜,三足鼎等;北面的是一些玉器,石头摆件等。靠东北墙角有一个大箱子,陈伯钧吃力地搬开箱子,露出一个约两尺高的嵌入式保险柜,他拨弄了一会儿,柜门打开,拿出一个小盒子,说:

“云儿,你过两天就要嫁人了,家里事多,我也没给你准备家妆。这‘乱世黄金,盛世古董’,这里面是十五根金条,权给你做嫁妆吧。”

“伯父,您留着给大嫂经营用吧。不是说杨家也要撤股吗?”

“没有用了。你大嫂回来前就已经把公司清算各家分帐了。”

“那我更不能要了。大嫂要抚育孩子,良哥哥还要娶亲,淑怡妹妹正上教会女中,我不能拿伯父的钱。”

“你真的不要?”

“真的不要。”素云答得斩钉截铁。

陈伯钧叹了口气,将盒子放回原处,说:“那好吧。这个箱子是仲辛留下的,里面装的是你母亲的一些遗物,早就该给你了。”

素云打开箱盖,里面最多的是衣服,是母亲从幼小到及笄的旗服,两个旗头,几双花盆底。再就是一个楠木的梳妆盒,里边还有几根簪子,一把玛瑙梳子和一副耳环。一本名叫《绮兰操》的册子吸引了素云的目光,粗略一翻,原是母亲的琴谱。还有两沓书信,待要拆开细看,陈伯钧止住了她:“云儿,你回去吧。夜已深了,箱子我会派人专程送到徐州去的。”

素云回到“在水一方”时,想到母亲的琴谱,不由浮想连翩,却见“凤梧”琴弦下压着一张纸,那字迹隽秀清逸,除了茂良还能是谁?分明是《诗经》的“燕燕”:

“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燕燕于飞,颉之颃之。之子于归,远于将之。瞻望弗及,伫立以泣。燕燕于飞,下上其音。之子于归,远送于南。瞻望弗及,实劳我心。仲氏任只,其心塞渊。终温且惠,淑慎其身。先君之思,以勖寡人。”

“十五的月儿十六圆”,农历九月十六,中秋节后一天是素云的婚期。这天清早,素云穿上大嫂当年的婚纱,安坐于静室之中。窗外风轻云淡,秋水柔波,今天无疑是个好天气。素云没有丽容那样修长的身材,纱裙整个都拖到地上,阳光洒在她的蕾丝头纱和洁白的曳地纱裙上,她的双手安静地交叠在膝上,她皎皎如月的容颜,娴静温雅的气度,宛如神女出湖。伴娘是邱美娜,她穿着一身天蓝色乔其纱小礼服,很是出挑。但眉眼间颇有些无精打采,全无往日的神采。

邱记纱厂已停工两月了,早已资不抵债了。幸亏厂房租用的是甘家的房子,又幸亏甘老爷急着给儿子娶亲,愿意把这片厂房做聘礼。这样,邱家不仅不用还房租,还也以将厂房抵押得一笔资金,得以避免破产清算的命运。这将是邱美娜唯一一次的伴娘经历,等素云度完蜜月,她也要和甘志得结婚了。

“所以你也退学了?”

“是啊。先是宗桂芳,后是你,再是我,现在只有秦月梅有希望毕业了。吴校长要失望了,‘千朵玫瑰’怕是不可能了!”

“你喜欢甘志得吗?”邱美娜苦笑:“喜欢又怎样?不喜欢又怎样?总比全家流落街头强------女人嘛,还不都是这命吗?”

茂良的到来打断了她们的对话。他今天显得更加沉默,上楼来一言不发,只是走到素云面前背对她蹲下。素云乖巧地伏在他背上,古来女子出嫁,娘家兄弟都要背送的,尽管他们既不同父亦不同母。

从“在水一方”到小白楼不过五分钟的路程,茂良却走得异常得慢。他多么希望这条路永远没有尽头,每迈一步,眼前便浮现出这两年来与妹妹相处的点点滴滴,如何在浔江救她,如何陪她关外寻亲祭母,还有绣花巷,随园------可今天,她就要走了,嫁人了。这一天来得这么快,快得让他无法接受,他的心痛得厉害。

陈伯钧夫妇早已在大厅等着他们了。素云向伯父伯母深鞠三躬,兰娣递过一串钥匙:“素云哪,这是石库门公寓的钥匙。你和扶松到了上海就住那里,地址我都写给扶松了,啊。”

“谢谢大伯母。”

“你不要碰我的钢琴,也不要住我的房间!”淑怡噘嘴抗议,兰娣狠瞪了她一眼。

丽容一身黑孝,吃力地站起来,拉着素云的手说:“素云哪,我就不去教堂了,扶松是个好男人,一定会好好疼爱你的。你要好好珍惜呀,咱们女人,有丈夫在才有幸福。”

不过几月,丽容不得仿佛老了十几岁,昔日光润白皙的鹅蛋脸就象被砍了两刀,颧骨和下巴都变得锋利起来,眼角也现出细密的鱼尾纹。茂功大哥带走了她的所有生气,素云心里一热,不由鼻酸,紧紧拥着大嫂。

这里是新街口的教堂,还是那贴了玫红格纸的半圆形花窗,只是当日满满当当的宾客席忽然空旷起来,连一排都没有坐满,除了陈家自已家人,就只有秦月梅和几个军人,大约是葛扶松的好友吧。素云挽着大伯陈伯钧的手臂,缓缓地在红地毯上荇着,地毯的尽头葛扶松一身黑色燕尾服,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一点点走近。

从厅门打开的那一瞬,素云就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这一切显得那么虚幻不真实,如同梦魇一般。神父,神坛,天窗,新郎------都象是幻象;神父的声音也象是幻觉,她只听到扶松很大声地回答“我愿意”,便也条件反射般地说“我愿意”,惹得一阵哄笑。她的梦魇只有在触碰到茂良揪心的目光时,才会被刺破一点点。

直到走进金陵饭店,直到换上睡衣,她仍象在梦里一样。让她完全清醒过来的葛扶松,看见他光着膀子从浴室出来,突然那个恐怖的下午惊现在眼前,她尖声叫了起来。葛扶松忙上前来拉她,这下她象遭到电击一样打他的手:“走开,不要碰我,你走!”

见她蜷缩在床头柜边,身体不停地打颤,葛扶松心痛不已,又不敢走开。这样僵持了个把小时,见她平静一些了,他轻声说:“对不起,云儿,吓到你了。我应该穿整齐衣服再出来的,是我大意了。其实我知道,你虽然嫁给我了,但还不能完全接纳我,我是明白的,也有心理准备。云儿,我会等,等到你能完全接受我的那一天。现在已经很晚了,你在里间休息吧,我到外间沙发上去睡,晚上有事叫我,啊?”

一番话说得素云泪眼迷蒙:“扶松哥,对不起!”

“傻丫头,结了婚还叫哥。”

看葛扶松关上了房门,素云深觉愧疚。然而,毕竟还能对他说声对不起,今后日子还长,总能弥补他的。可良哥哥呢?那是永远也偿不清的债了,但愿他能懂得------

按例,新婚夫妇二朝是不宜出门的,只在家招待访客。甘志得和邱美娜来过了,月梅也来过了,昔日闺中密友,今日各奔东西,素云不胜唏嘘。到了中午,扶松又被一伙军官司拉去喝酒了,素云只得一人呆在房间里,想看看书却又静不下心来,正百无聊赖间,忽然有客来访。

当她笑盈盈地打开门却吃了一惊,原来是顾梦琳,自打离婚后,她就消失在陈家所有人的视线内,今日突然到来,恐怕是来者不善。顾梦琳轻旋腰肢,紫罗兰裙裾如绽放的喇叭花,她优雅地坐下,嘴角的笑意充满輒揄:“想不到你还是嫁人了,我还以为你会一直呆在陈家和茂良厮守一生呢!”

“梦琳姐说哪里话,兄妹岂可厮守一世,自是要各自婚嫁的。”素云陪着几分小心,对于顾梦琳,她总是心存一份愧疚的。

“葛扶松倒真是襟怀宽广,以前还真没看出来,只可惜我哥哥枉自多情了------生米做成熟饭又如何?煮熟的鸭子还不一样会飞?”

她正待说下去,却见素云双唇紧咬,眼噙珠泪,乌黑而丰富的发髻下仄削的双肩仿佛不堪重负,所谓“梨花一枝春带雨”大概就是如此了。顾梦琳的满腔恨意一下子消退于无形,顿时恨自己心软:“算了算了。我今天来也没别的事,是我哥哥委托我送你一样东西。”

她从手提包里小心地捧出一串亮晶晶光闪闪的项链,不是“碎梦”又是什么?

“梦琳姐,我现在已嫁人了。岂能接受其他男人这么贵重的礼物?请你还给他吧。终我一生,我都不想再看见这个人,也不想听到有关他的任何事。”

经这一事,素云更迫不急待地要离开南京了。好容易捱过了三朝回门,登上老张的黑色轿车,回眼望去,小白楼渐渐消失在枫林深处。道路两旁的枫叶已开始由青转红了,有的还是青翠欲滴,有的已是金黄一片,色彩斑斓。忽然,一阵低回幽咽的箫声仿佛从天而降,葛扶松叫老张停车,蓦地打开车门:“云儿,茂良送你来了,去和他见一面吧。”

只见远处的畔湖山峦上,一个天青长衫的颀长身影正手执长箫,虽相距远远,却能影影绰绰看见长箫上晃动的红色吊穗,正是茂良。

我将作别金陵,你真的远送于野。素云默然,茂良也放下长箫伫立,风吹衣袂如仙客临凡------蓦地,素云猛地回头钻进车内,“砰”地关上车门,有些粗暴地说:“开车!”

马达响起的那一刹那,她分明听到一种心碎的声音,也许应了顾梦琳临走留下的那句话:“无论你怎么努力,都终归是一场梦,注定会碎的。”

葛扶松揽过她的肩,是了,这是我唯一可以倚靠的臂膀了,她扑到他温厚的怀中痛哭起来,眼泪如开闸的洪水,一会儿打湿了扶松的整个前襟------

汽车驶离中华门时,远远听到鸡鸣寺宏亮的晚钟声,城门快要关了。别了,南京!别了,我人生清翠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