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四　选诗

【原文】

沈归愚①选《明诗别裁》，有刘永锡②《行路难》一首云：“云漫漫兮白日寒，天荆地棘行路难。”批云：“只此数字，抵人千百。”予不觉大笑。“风萧萧兮白日寒”，是《国策》语。“行路难”三字是题目。此人所作，只“天荆地棘”四字而已，以此为佳，全无意义。须知《三百篇》如“采采芣苢”“薄言采之”之类，均非后人所当效法。圣人存之，采南国之风，尊文王之化；非如后人选读本，教人摹仿也。今人附会圣经，极力赞叹。章艧斋③戏仿云：“点点蜡烛，薄言点之。点点蜡烛，薄言剪之。”注云：“剪，剪去其煤也。”闻者绝倒。余尝疑孔子删诗之说，本属附会。今不见于《三百篇》中，而见于他书者，如《左氏》之“翘翘车乘，招我以弓”，“虽有姬姜，无弃憔悴”；《表记》之“昔吾有先正，其言明且清”；古诗之“雨无其极，伤我稼穑”之类：皆无愧于《三百篇》，而何以全删？要知圣人述而不作。《三百篇》者，鲁国方策旧存之诗，圣人正之，使《雅》《颂》各得其所而已，非删之也。后儒王鲁斋④欲删《国风》淫词五十章，陈少南⑤欲删《鲁颂》，何迂妄乃尔！

【注释】

①沈归愚：沈德潜，字确士，号归愚，江苏长洲（今苏州）人。②刘永锡：字钦尔，号剩庵，明朝人。③章艤（huò）斋：人名。④王鲁斋：王柏，宋代理学家。⑤陈少南：陈浩，宋代经学家。

【译文】

沈德潜在选诗录入《明诗别裁》的时候，收录了刘永锡《行路难》中的一首，说：“云漫漫兮白日寒，天荆地棘行路难。”并做了批语说：“就这几个字，抵过别人千百个字。”我禁不住大笑。“风萧萧兮白日寒”，是《战国策》中的话。“行路难”三个字则是题目。这个人所写的，不过是“天荆地棘”这四个字罢了，将这句诗认为是佳作，完全没有意义。要知道《诗经》中如“采采芣苢”“薄言采之”这样的诗句，全都不是后人作诗时应该学习附会的。孔子将这些诗保留了下来，是将他们作为采自南国的遗风，尊为文王的教化；而不是像后人选读本那样，让后人去效仿。现在的人附会《诗经》，大为称赞。章艧斋讥笑效仿作诗的人说：“点点蜡烛，薄言点之。点点蜡烛，薄言剪之。”注释说：“剪，剪就是剪去它的煤引的意思。”听到这句诗的人全都笑得倒地。我曾经怀疑过孔子删诗的说法，本就是附会。现在在《诗经》中看不到妙句，却在其他书中经常看到，如《春秋左氏传》的“翘翘车乘，招我以弓”，“虽有姬姜，无弃憶悴”；《礼记·表记》的“昔吾有先正，其言明且清”；古诗的“雨无其极，伤我稼穑”之类：都不比《诗经》差，而为什么会全部被删除呢？要知道孔子只说却自己不创作。《诗经》是记录在鲁国竹简上的古老诗句，孔子只是修正了它，让《雅》《颂》各得其所而已，并没有删除一些诗。后来的儒士王柏想要将《国风》淫词五十章删除，陈浩想要将《鲁颂》删除，他们都是多么迂腐狂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