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塞特郡纪事(二):巴彻斯特大教堂(特罗洛普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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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普劳迪博士和夫人

这篇故事据信是在普劳迪博士刚就职后开始的。我可不来描绘就职典礼,因为我实在不熟悉它的性质。主教是像议会议员那样就职,还是像市长就职那样乘坐一辆描金大马车,像治安推事[32]就职那样宣誓,或者像贵族给领进上议院那样;再不然像一位嘉德勋位爵士[33]那样,由两个同等级的人左右陪伴着,这些我压根儿全不知道,不过我却知道件件事都办得很妥帖,凡是适合于一位年轻主教的礼节当时没有不办到的。

普劳迪博士也不是一个肯省却任何和他新获得的尊严相称的礼节的人。他很清楚礼仪的价值,很知道除非适当地尊重等级的种种排场,要不然等级便无法好好地保持下去。他是一个生来出入于上流社会的人,至少他自己认为是如此,而情况确实也证实了他的这种见解。他是一位爱尔兰男爵的外甥,他太太则是一位苏格兰伯爵的外甥女。有好几年他都担任着一个和朝廷事务有关的牧师工作,这使他能够住在伦敦,而把他的教区托给副牧师[34]去负责。他曾经是皇家卫士的传道士、教会法庭神学著作手稿的保管员,女王卫队的牧师,以及拉普—布兰肯堡王子殿下的赈济员。

由于派他担任的这种种职务,他有必要住在京城里。这一点,加上他在上层社会的一些关系和他这个人具有的特殊才干与个性,使当权的人看中了他。普劳迪博士于是给人认为是一个有用的、蒸蒸日上的教士。

几年以前,在那些甚至目前还不愿自认为年老的人的记忆中,一位开明的教士是不常碰到的。西德尼·史密斯就是这么一位,他给看得简直跟异教徒差不多。我们还可以举出几个其他的人来,不过他们全是raraa aves[35],遭到他们教友的怀疑与猜忌。任何人都不像乡村教区长那么确凿无误地是一个托利党人[36]——掌权的人在任何地方都不及在牛津[37]那么受人爱戴。

不过,当惠特利博士[38]奉派成为大主教,而汉普登博士[39]几年以后也当上了钦定讲座的教授时,许多有识的牧师全看出来,人类的思想正在发生变化,比较开明的思想从今以后将会既合乎世俗人的想法,也合乎教士们的想法。人们开始听说到有些牧师一面停止激烈谴责罗马教徒,一面又停止辱骂不信奉国教的人。看来很清楚,高教派[40]教义,如同人们称呼的那样,至少由一派政治家看来,已经不再是晋升的最可靠的主张了。普劳迪博士属于那些早年在大多数神学与宗教问题上,顺应了辉格党人持有的见解的人。他宽容罗马的偶像崇拜,甚至默认不信任基督教的苏塞纳斯主义[41],并且跟苏格兰和北爱尔兰的长老会宗教会议关系很密切。

这样一个人在这样一个时候是很有用的,于是普劳迪博士的姓名便开始出现在报纸上。他奉派成为一个委员会的委员,到爱尔兰去安排那个全国委员会工作的筹备事宜[42]。他成了奉派调查大教堂牧师会[43]收入的另一个委员会的名誉秘书,还跟钦定捐款[44]和梅努思补助金[45]都有某种关系。

我们决不要因为这一点就以为普劳迪博士是一个非常有头脑的人,或者甚至以为他是一个很有办事能力的人,因为他并不需要有这些才能。在安排与他有关的那些教会改革时,应当做的工作的设想与初步规划,一般总是由当时的开明政治家提供的,而细节的制定则是由低级官员们承担的。然而,有位牧师的姓名出现在这种事务中据认为很有利。由于普劳迪博士已经成为一位公认的宽容异教的牧师,他的姓名在这类事情上便给大加利用。如果他没有做多少积极有益的工作,他也从没有做什么有害的事情。他总顺从那些真正掌权的人,而且在他所属的各个委员会的会议上,总保持着一种有一定价值的尊严。

他的确具有足够的机智,可以适应要求他达到的目的,而又不至于惹人讨厌。不过我们决不可以因此便推测说,他对自己的能力感到怀疑,或是他不相信自己的机会到来时,也能够在重大的事务中发挥重大的作用。他是在等待时机,耐心地期望着自己在某一个委员会上执掌大权的日子,到那时候他就发言,指挥,当家作主,而那些次要的人物便坐在两旁,唯唯诺诺,像他自己眼下惯常所做的这样。

现在,他的报偿与时机来了。他被挑选了来接下这个出缺的主教职位,往后随便哪一个主教区一出缺,他就可以坐进上议院[46],到那时,在所有关系到国教福利的事务上,他可不准备默默无言地跟着投票了。宽容将是他立足在上面进行战斗的根基。在他正直而勇敢的内心里想着,就算碰上埃克塞特和牛津的同道那种死对头[47],他也不会遭到什么不幸。

普劳迪博士是一个雄心勃勃的人。在他还没有正式就任巴彻斯特主教以前,他已经开始仰慕大主教的光辉和兰贝思[48]的荣耀,至少是主教村[49]的荣耀了。他还相当年轻,就给挑选出来,像他很愚蠢地自鸣得意的那样,认为具备一些生来的和养成的才能。既然一个重大的领域向他敞开了大门,这些才能十拿九稳可以使他受到更大的注意。因此,普劳迪博士是完全准备在属于这些范围内的一切神学事务上崭露头角的。他既然抱着这样的看法,也就决不打算像他的前任那样,就此藏身在巴彻斯特。不,他的活动场地应当仍旧是伦敦,外郡城市里有一所舒适的宅子,对于一年中休假的那几个月也许很不错。真个的,当上流社会的其他要人离开伦敦到外地去时,普劳迪博士总觉得他的地位使他有必要也这么做,但是伦敦仍然应当是他的固定住处,而他也就决心要在伦敦奉行圣保罗独出心裁,主张所有主教该奉行的那分殷勤好客[50]。不这样,他怎么能在社会上站定脚跟呢?不这样,他怎么能在神学问题上把自己的威望与才能全部贡献给政府呢?

这种决心就整个儿社会而言,无疑是很有益的,然而却不大可能使他在巴彻斯特的教士和市民中很受欢迎。过去格伦雷博士[51]一直居住在那儿。按实在说,要一位主教在格伦雷博士之后还很受人欢迎,那是相当困难的。格伦雷博士的收入平均每年有九千镑,继任的人则给严格限制在五千镑。前者只有一个孩子要他花钱,普劳迪博士却有七八个。前者是一个本人没有多少开支的人,而这些开支也只限于一位有节制的先生的爱好,可是普劳迪博士却不得不在上流社会中保持一席之地,而且只有相当少的收入来这么做。格伦雷博士确实备有一辆马车,这是适合于一位主教的身份的;但是他的马车、马儿和马车夫尽管在巴彻斯特很有气派,到了威斯敏斯特[52]几乎就会惹人耻笑了。普劳迪夫人决定,在丈夫的车马等等方面决不应当辱没她,而普劳迪夫人作出的决定,一般总是给照办的。

根据这种种情况来看,普劳迪博士不大可能会在巴彻斯特花上很多钱,可他的前任却跟城里的商人们很大方地打交道,使他们全都感到十分满意。格伦雷家父子花起钱来像上流人士,但是巴彻斯特不久就在悄悄传说,普劳迪博士对于那些节俭的办法可不是不在行。用那些办法,你花有限的钱,就可以摆出十分阔绰的排场来。

就仪表而言,普劳迪博士是一位一表堂堂的人,潇洒、漂亮,十分整饬。他的身高大约是五英尺四英寸,略微低于中等身材的人,可是他以举止庄重弥补了身材的矮小。如果他目光不够威严,那可不是他的过失,因为他确实费尽心机想显得目光炯炯。他的容貌很端正,虽然他的溜尖的鼻子在某些人看来也许使他脸上有一种微贱的神气。倘若真是如此,那么他的嘴和下巴颏儿却大大补偿了这一缺点,因为他是很有理由为自己的嘴和下巴颏儿感到骄傲的。

普劳迪博士很可说成是一位走运的人,因为他并不是生来阔绰的,可他现在是巴彻斯特的主教了。虽说这样,他也有他的烦恼。他儿女很多,三个大的都是女儿,这时全长大成人,可以参加上流社会的生活了。他还有一位太太。我可无意来讲什么坏话指责普劳迪夫人的人品,但是尽管她具有种种美德,我还是不能认为她给丈夫增添了不少幸福。按实情来说,在家庭事务方面,她是至尊无上地支配着这位徒有虚名的家主,而且是以铁腕支配着。还不止此,普劳迪博士本可以把家庭事务完全交付给她,就算不是自动地,也是甘心情愿的。但是普劳迪夫人却不满足于这种家庭统治,还把权力伸展到他的种种活动上,连宗教事务也不放过。实际上,我们的主教是惧内的。

会吏长的妻子待在普勒姆斯特德她的幸福家庭里,很知道怎样利用自己身份的全部特权,总以合适的语调在合适的地方把自己的思想表达出来。可是格伦雷太太的影响要说有的话,也是平易的、和善的。她从来不羞辱她的丈夫,在世人的面前,她是百依百顺的典范,说话从来不粗声大气,神色也从来不严厉凶狠。无疑,她很重视权力,相当成功地尽力来取得它,不过她知道一个女人的统治应该到什么地步为止。

普劳迪夫人可不是这样。这位太太对所有的人惯常自尊自大对可怜的丈夫更是专横霸道。尽管在世人的眼里,他的一生是一帆风顺的,可是在他妻子的眼里,他却似乎一无是处。为自己辩护的全部希望,在他心里早已一丝也不存在了。说真的,他甚至难得自我辩白,他很知道,乖乖地顺从才可以在自己家里实现最最接近于安宁的局面。

普劳迪博士给国家召去参加一些评议会和委员会。普劳迪夫人能去出席丈夫的这些会议;像他常常想到的那样,她也不能使自己的意见在上议院内被人听到。很可能她会不允许他去执行一位主教方面的职责,很可能她会执意要他集中精神照顾自己的私事。他在这个问题上可从没有对谁漏出过一句话,不过他已经下定决心:万一她企图这样来对待他,那么他就要造反了。狗儿也会回过身去攻击它们的主人,就连那不勒斯人[53]在被压迫得太厉害的时候,也会反对他们的统治者。普劳迪博士内心认为,如果绳子收得太紧的话,他也会鼓起勇气,进行抵抗的。

我们的主教给太太拘束在这种“陪臣”的地位上,这在他女儿们的眼里无助于提高他的威望。她们在跟自己父亲讲话时,也过分拿腔作势,而这在她们至少是不应该的。总的说来,她们是妩媚可爱的大姑娘,像妈妈那样颀长、壮健,妈妈的高颧骨和——,我们可以说是红棕色的头发,她们全继承下了。她们未免过分看重她们的舅公[54]们,可舅公们顶到那时也不大重视她们,以答谢她们的敬意。但是如今她们的父亲是主教了,很可能家庭关系会变得比以往亲密点儿。由于她们跟教会的关系,她们对世上的乐事几乎不抱有什么偏见。她们当然没有像那么许多英国姑娘新近所做的那样,热切地想要遁入一所新教徒的女修道院去,从而使父母感到十分苦恼[55]。普劳迪博士的儿子全还在学校里求学。

在主教夫人的个性里,还有另一个引人注目的特点必须来提一提。她虽然不反对人世间的交际与礼节,就她的为人而言,她却是一个笃信宗教的女人。这种倾向在她身上表现出的形式是,她严格遵守安息日的规定。一星期中放肆玩乐,穿低领的衣服,而后全在她的控制下,由三次礼拜式,她亲自念的一遍晚祷文,以及星期日实行严格的节制,不从事任何娱乐给赎去了罪。在她家里不能放肆玩乐,不能穿低领衣服的就是她的仆人和她的丈夫,他们是很不幸的,因为安息日赎罪的严格规定人人全得遵守。那个不老实的女用人,给人发现在摄政王公园[56]里倾听心上人的甜言蜜语,而没有去听斯洛普先生那令人精神振奋的晚讲道,她这可倒了霉。她不仅给辞退出去,而且还发给她一份品德证明书,使她简直没有希望再找到一份体面的工作。那个穿红毛绒马裤、把普劳迪夫人护送到教堂座位上去的身长六英尺的“勇士”,要是他不坐在给他坐的后座上,反而悄悄溜到附近的啤酒铺去,那么他也要倒楣。普劳迪夫人对于这种罪犯具有阿格斯的眼睛[57]。一星期中偶尔喝醉一次酒,也许可以给忽略过去,因为如果老把道德标准定得很高,拿低工资的六尺之躯是不大容易找到的,但是普劳迪夫人就连为了观瞻,或是为了节约,也不肯宽恕对安息日的一次亵渎。

在这种事情上,普劳迪夫人往往听任那位口若悬河的传道师斯洛普牧师的指导。鉴于普劳迪博士是受他妻子指导的,因此我们提到的那位名人在关系到宗教的事情上,必然也对普劳迪博士具有不少支配力。斯洛普先生唯一的职务到那时为止,不过是伦敦一座区教堂里的读经师和传道师。在他的朋友这位新主教就职以后,他欣然地放弃了那个职务,承担起了主教大人的家庭牧师这一繁重而又适宜的工作。

然而,我认为第一次介绍斯洛普先生,不应该把他放在一章的末尾来和广大读者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