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自我:心理学名著导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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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言 关于“自我”的三个问题

网上有个笑话,说中国对哲学问题探讨得最执着的是各行政机关的看门大爷,因为他们每天都在就人类哲学的三个终极命题发问:“你是谁?”“你从哪里来?”“你要到哪里去?”

虽说是笑话,但千百年来人类关于“自我”的探讨确实一直没有终止,笛卡儿在《第一哲学沉思集》中有一段很著名的关于“我”的描述:“最后必须做出这样的结论,而且必须把它当成确定无疑的,即有我、我存在这个命题,每次当我说出它来,或者在我心里想到它的时候,这个命题必然是真的。”笛卡儿著,庞景仁译:《第一哲学沉思集》,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23页。他有一句我们今天耳熟能详的表述——“我思故我在”,将人类对自我的认识与人类的意识联系在一起,认为人类的意识活动是自我存在的根源。

跳出哲学的思辨,从心理学的角度讲,自我同样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人类为什么会形成自我?动物有自我吗?人类的自我是如何产生的?自我发展变化遵循怎样的规律?在自我发展的过程中会有哪些因素产生影响?

下面就让我们尝试回答一下看门大爷的第一个问题:“我”是谁?

要谈自我,首先要了解心理学对人格的定义。可以说,人格与自我关系密切,是难以彻底分割的两个词。一般情况下,研究者们将自我定义为人格的重要组成部分。

让我们先来看一下什么是人格。人格一词最早来源于拉丁语“persona”,本义是指演员脸上的面具,当演员饰演不同人物的时候,就会戴上相应的面具,这些面具上的图案和表情体现了其所饰演的不同人物的人格特点。古希腊的苏格拉底和近代的康德等哲学家,都用近似的意思解读过这个词。B.R.赫根汉著,冯增俊、何瑾译:《人格心理学》,作家出版社1988年版,序第3页。在心理学中,英语的人格一词为“personality”,沿用了拉丁语中“面具”的解释,但其含义有所延展,不仅指面具所代表的人格的外显特征,也指人们没有展示出来的、内隐的真实自我,即人格的内部特征。每一个人都是一个独立的个体,人与人之间存在着巨大的差异,但人与人之间也存在很多相似性,因此,人格的研究更多的是探讨人的差异性与相似性。不同的心理学派由于研究取向不同,对人格的定义也存在着一些差异,但总体的描述是相似的。这里可以选取彭聃龄先生在其《普通心理学》中的定义作为对人格的界定:“人格是构成一个人的思想、情感及行为的独特模式,这个模式包含了一个人区别于他人的稳定而统一的心理品质。”彭聃龄主编:《普通心理学》,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495页。当我们探讨自己是一个怎样的人的时候,其实就是在分析我们的人格特征。

在谈论人格的时候,必然谈到自我。“这是因为,自我是人的内向性界说。当人们渴望去认识世界万物时,当然也渴望认识自己。而这个问题一旦被提到哲学和心理学的高度,那就出现了对‘自我’的探讨。”《人格心理学》,序第9页。在哲学史上,从笛卡儿到康德,从黑格尔到费尔巴哈,很多哲学家探讨过自我这个问题。在心理学研究的过程中,自我更是人格研究重要的组成部分,我们可以这样理解:相对于自我,人格是一个更高层级的概念,对自我的研究包含在人格研究中。因此,在这本导读作品中,人格和自我两种表述往往交替出现,下文不会再特别指出两者的关系。

在心理学研究的领域,有两个词被认为是与自我的研究紧密相关的。一个是“ego”,该词广泛见于精神分析学派的研究中,它是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论的核心概念之一,是人格结构的重要组成部分。精神分析学派认为,自我是社会化的本我,它遵循现实社会的法则,使人跳出自我为所欲为的快乐原则,并用现实原则指导人们适应社会生活。由于弗洛伊德的影响力,这个词在诸多心理学之外的研究领域被沿用。另一个词“self”,也被译成自我,这是一个使用更普遍的自我概念,是指个体生理与心理特征的总和,是个体独特的、持久的同一性身份。当前国内外心理学界的主流理论中所探讨的自我,主要沿用这个概念。金盛华:《自我概念及其发展》,载《北京师范大学学报》1996年第1期,第30—36页。西方绝大多数心理学家关于自我的讨论,从威廉·詹姆斯(William James)最早开始提出基于“self”的自我的概念,到乔治·赫伯特·米德(George Herbert Mead)区分主体的我“I”和客体的我“me”,再到人本主义学派的另一位代表人物卡尔·罗杰斯(Carl Rogers)对自我所进行的系统研究,都采用了这一解释。王益明、金瑜:《两种自我(ego和self)的概念关系探析》,载《心理科学》2001年第3期,第363—364页。罗杰斯认为,自我概念是与一个人自身有关的内容,是个人自我知觉的组织系统和看待自身的方式。他认为,对于一个人的个性与行为具有重要意义的是他的自我概念,而不是其真实自我(real self),自我概念不仅控制并综合着个人对于环境知觉的意义,而且高度决定着个人对于环境的行为反应。刘化英:《罗杰斯对自我概念的研究及其教育启示》,载《辽宁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0年第6期,第37—39页。

在本书介绍的几位心理学家中,只有弗洛伊德所说的自我是“ego”,阿德勒受弗洛伊德的影响,他所谈到的自我有“ego”的成分,但由于与弗洛伊德的分歧,已经不再是彻底的“ego”了,他开始考虑社会和家庭对自我的影响,而非纯粹地探讨本能。到了罗洛·梅和弗兰克尔这里,他们虽然都受到了精神分析学派观点的影响,但在他们的理论中,社会和个体主观因素等诸多问题被纳入对自我产生影响的范畴中,对自我的定义越来越接近“self”。而在马斯洛这里,同为人本主义学派的大师,他的观点则基本接近罗杰斯的观点了。

所以,关于“我”到底是谁,是一个怎样的概念,这本书所介绍的心理学家们关于“我”有不同的解释,请各位读者在阅读时加以注意。

接下来,让我们来一起回答看门大爷的第二个问题:“我”从哪里来?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我们先界定一下,我们接下来所分析的“自我”,其概念主要基于“self”。

“我”是不是与生俱来的呢?一个小婴儿,是不是一生下来,就能够清晰区分自我和他人呢?关于这个问题,一直存在着争议。目前主要的观点有两种,一种认为新生儿是没有自我的,比较有代表性的是米德和玛格丽特·马勒(Margaret Mahler)的观点。米德指出:“自我有一种根本不同于生理器官的特性。自我并非与生俱来的,而是在社会性发展过程中出现的。”马勒认为新生儿并不具有自我的特性,认为新生儿是“蛋壳中的小鸡”,只是“待在那儿”而已,根本不知道自己是谁,也无从谈起与其他人的区别。另一种观点则认为,由于研究的限制,虽然不清楚新生儿是否确定有自我,但起码可以肯定,两三个月大的婴儿就可以做出一些使自己感到快乐的事情,比如看到电视里的人物而做出相应的动作。戴维·谢弗著,陈会昌等译:《社会性与人格发展》,人民邮电出版社2012年版,第176页。必须指出的是,这种基于身体动作的自我,是否代表真正自我的形成,研究界仍然存在较大的争议。

那么,如何确定婴儿或者儿童真正形成了对自我的认识呢?在心理学历史上有一个非常著名的“红点实验”。1979年,两位心理学家路易斯(M.Lewis)和布鲁克斯-冈恩(J.Brooks-Gunn)做了一系列非常有趣的实验,他们找来了不同年龄段的婴儿,在婴儿未察觉的情况下(例如熟睡时),在其鼻尖涂上一个小红点,然后在婴儿面前放一面镜子,同时观察不同年龄阶段的孩子的反应。结果发现,较小的孩子或者面对镜子无动于衷,或者试图去摸镜子里面孩子的鼻子,也就是说,这些婴儿对镜子中是不是自己完全没有认识;15个月的孩子偶尔会去摸自己的鼻子,而18个月左右的孩子,这一现象开始普遍出现。这说明,他们清楚地知道镜子里的人就是自己。这被认为是儿童自我意识发展的重要标志,说明他们开始对自我有了一定的认识。David R.Shaffer、Katherine Kipp著,邹泓等译:《发展心理学》,中国轻工业出版社2018年版,第419—420页。

随着年龄的增大,随着儿童认知水平的不断提高,以及儿童在参与社会活动过程中社会化程度的不断发展,检验儿童对自我的认识的指标也在发生变化。对于3到5岁的儿童,自我的概念主要是由他们自身经历过的、可观察到的和可检验到的特征来构成,如性别、年龄、喜好、最近几天的经历等。而从儿童中期(七八岁左右)开始,随着儿童各方面能力的发展,他们不再仅仅基于自己的经验来定义自我,而是开始学习将周围的人,尤其是家长和老师等成人的观点纳入对自我的定位中。他们开始概括那些稳定的内在特征,包括能力、价值观、思维方式等。而到了青春期,青少年开始更加关注自己的内心世界,精神自我开始受到越来越多的重视,在对自我的描述中加入了抽象的心理特征,在这一时期,青少年开始面临自我同一性危机。王维、张伟、丘昌建、肖融:《自我概念研究进展概述》,载《精神医学杂志》2008年第1期,第68—70页。

戴维·谢弗在其《社会性与人格发展》一书中举了个体在不同年龄阶段在“我是谁”这个问题之下对自己的描述,让我们分别来看一下:

3岁:“我有一双蓝眼睛,在我的房间里有一只橙黄色的小猫和一台电视。我认识所有的ABC听力字母:A、B、C……我真的跑得很快。我喜欢比萨,在幼儿园我有一位好老师。我能数到10,想听我数吗?……”

9岁:“我叫布鲁斯。我的眼睛是蓝色的,头发是褐色的。我喜欢体育!我家有九口人。我的视力特别好。我有很多朋友……我差不多是班上最聪明的男生。我爱吃……我喜欢学校。”

17岁:“我是一个人……一个女孩……一个个体……我是双鱼座的。我是一个忧郁的人……一个优柔寡断的人……一个有野心的人。我是一个有很强求知欲的人……我很孤独。我是一个美国人。我是民主党党员。我是一个自由主义者。我是激进分子。我很保守。我是一个自由主义者。我是一个无神论者。我不是一个容易被归类的人(也就是说,我不想被归类)。”《社会性与人格发展》,第168—188页。

在这些描述中,我们可以看到人们对自我理解的一个变化过程。值得一提的是17岁的描述,可以看到很多关于价值观的描述,也存在许多前后矛盾的地方,比如激进和保守前后几乎同时出现。这一特点可以看出青少年们正在努力调整自我,让自己可以更多地赢得父母、师长和同伴的认可,更好地适应社会。而这一现象会随着年龄的增加缓慢地消失。这一过程,正是人的自我同一性发展的过程。度过青年期,人的自我基本形成,但此后自我并不是一成不变的,即使是成年人,对自我的定位和认识也会发生变化。

那么,在自我形成和发展的过程中,到底哪些因素在起作用呢?当前研究者们普遍认同的影响因素主要集中在以下方面:

1.生理:生理上的成熟是自我发展的基础,大脑通过收集自我信息的自我觉知过程来发展我们的自我知识(比如个性、欲望和思维相关信息)Michael S.Gazzaniga、Richard B.Ivry、George R.Mangun著,周晓林、高定国等译:《认知神经科学——关于心智的生物学》,中国轻工业出版社2011年版,第522页。,认知的发展决定了自我发展能够达到的水平。本书没有对这方面的著作加以导读,因此,对这部分知识感兴趣的读者可以阅读加扎尼加等人的著作《认知神经科学——关于心智的生物学》或者其他认知神经科学相关的书籍来了解。

2.家庭:父母对儿童自我发展的影响在人生中是出现最早也是贯穿始终的,往往被视为影响自我发展的最重要因素。父母对儿童自我发展的影响表现在很多方面,比如父母教养方式和自我发展的关系、父母与子女之间亲子依恋关系的程度和自我发展的关系等。在这本书中,大部分心理学家的著作都涉及了这一问题,比如弗洛伊德分析依恋、阿德勒探讨父母的教养方式等。

3.学校:随着儿童年龄的增长,学校成为继家庭之后第二个影响自我发展的重要场所,在学校对儿童产生影响的群体,主要是教师和同学。在该书中,阿德勒探讨了教师的影响。但是,同龄人的影响并没有哪一位心理学家特别突出地表现出来,对此感兴趣的读者可以从任何一本发展心理学教材或者相关研究文章中找到帮助。虽然没有详细的介绍,但同龄人作为社会比较的最重要群体,对于自我发展起到了关键作用,他们通过与同学的比较判断自己在学校中的社会地位,通过与同学的相处形成自己的社交技能,这些对自我的形成至关重要。

4.社会:社会、文化、民族、种族和历史环境等诸多问题是否会对自我产生影响呢?答案是肯定的。罗洛·梅从社会角度对这一问题进行了深入探讨,而马斯洛对需要层次的分析和弗兰克尔对个体主观能动性的分析,都是基于一定的文化、民族、宗教等社会因素而进行的,即使是弗洛伊德从本能出发的分析,也没有跳出当时的社会文化因素的影响。我们处于一个信息时代,影响儿童的社会因素比起本书心理学家们所处的时代更为复杂,对于人的自我形成而言,社会因素所起的作用,比如互联网时代多种信息的杂糅和矛盾共处,可能会产生更为复杂而深刻的影响。

回答了从哪里来的问题之后,我们来到了最后一个问题:“我”要到哪里去?我要成为一个怎样的人呢?这个问题可以通过前文提到的自我同一性这个概念来解释。

这个词在前文反复出现。所谓同一性(identity),是一种关于自己是谁、要朝哪个方向发展,以及在社会上处于何种位置的问题的稳固的、一贯性的认识。同一性的建立是一个缓慢的、持续性的过程。有些人在青年期获得,有些人终其一生都在探索。

著名心理学家埃里克·埃里克森(Erik H.Erikson)在1963年最早提出了自我同一性的概念,他认为,这是青少年在人生发展过程中面临的最主要障碍之一。詹姆斯·玛西亚(James Marcia)在1980年通过访谈法将青少年划分为四种同一性状态:

1.同一性扩散(diffusion):还没有思考和解决同一性问题,没有计划将来的生活方向。例如:一个大二的学生在被问到未来的打算时表示:“我不知道我打算干什么,考研或者找工作吧?我还没有想清楚,或者说我还没有开始考虑这个问题呢!还有三年,不急不急!”

2.同一性早闭(foreclosure):获得了一种同一性,但在获得的过程中没有经历“危机”,即没有经历什么是最适合自己的选择的过程。例如,有一个学生在回答为什么选择医学专业时表示:“因为父母想让我当医生,所以我应该当医生。啊?你问我自己想不想当医生,我自己并未过多思考,医生应该不错吧!反正你看,我现在在做医生啊,我觉得挺好。”

3.同一性延缓(moratorium):处于这一状态的人正在经历埃里克森所谓的“同一性危机”,他们在积极思考有关生活选择的问题,并寻求答案。例如,一个大三的学生在回答未来打算时会说:“我不知道我打算干什么,考研或者找工作吧?我正在认真考虑这个问题,我觉得我不喜欢学术研究,所以我考研的可能性不会很大,但我的专业就业不是很好,所以我要认真思考我要不要从事我的专业,虽然我挺喜欢这个专业的。”

4.同一性获得(achievement):获得了同一性的人已经选定了特定的目标、信仰和价值观,解决了同一性的问题。例如,一个人在回答职业问题时说道:“经过对众多职业的尝试和了解,我最终选择了现在的职业。虽然这个过程比较漫长,我思考了很多,也经历了很多失败,但我很喜欢现在的职业,我觉得这就是最适合我的。”《发展心理学》,第440—441页。

在研究者们看来,每一个人在人生中要形成对自我的清晰稳定的了解,都要经历上述阶段。随着年龄的增长,每个人都会开始敏感地关注自身,他们开始思考关于自身的很多问题,从最初对外貌和形体的关注,到对自己未来前途的思考。他们的认知发展的水平和社会化过程中获得的经验帮助他们积极思考和回答这些问题,并努力做出种种尝试性的选择,直到形成自我同一性。

在自我同一性确立的过程中,也可能遇到很多问题,比如有些人觉得自己不能或者不想做出选择,就会服从于父母或师长。他们或者沉默地接受,不去思考自己真实的想法;或者在多年后感到后悔。可以说,他们并没有真正地形成自我同一性。大量的心理学研究表明,自我同一性的确立,关系到一个人的健康发展,关系到他能否更好地适应社会,能否体验到自身的价值和人生的意义。

需要引起注意的是,同一性延缓与同一性混乱是不同的,在同一性混乱阶段,青少年对于未来的打算未做思考或者没有能力做出思考,而在同一性延缓阶段,他们已经开始进行认真的思考,只是没有得到结果,因此在这一阶段会感受到大量的混乱、压力和焦虑。获得了同一性的青少年会具有较高的自尊、较少的不自在,并能够更专心于自己所关心的问题。最痛苦的不是对未来的思考和在思考过程中遇到的种种困难,虽然这个过程可能确实耗费心力,但最终会有所收获。对于个体而言,最痛苦的是长期不能建立同一性。当人长期陷入同一性扩散状态时,最终会变得情绪压抑和缺乏自信,甚至陷入“消极同一性”,成为“败家子”“违法者”“失败者”……遗憾的是,很多人,直至成年甚至终其一生,都无法获得自我同一性。

到此为止,我们简单地了解了心理学与自我相关的一些基本问题。接下来,就请各位读者通过不同心理学家的观点,来深入思考“我”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