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对“且长时”的共时分析

4.2.1　“且长时”的语义特征

4.2.1.1　特征一：长时性

“且长时”的特点极为鲜明，《现代汉语词典》（第7版）和一些北京话词典中都收入了该词条，释义和例句整理如下：

表4.1　相关词典释义和例句

（续表）

除了《北京话语汇》外，其他词典的释义都可以概括为“长时”义，这是“且长时”的核心意义，但“很长时间”“时间长”“经久”“经过一段时间”“要过一段较长的时间”“好久”等表述略显笼统。相比之下，《北京话语词汇释》的注释要全面和准确一些：“常用于动词前，表示该动作无休止或要延续相当长的时间。”在语料中，除了动作延续外，“且长时”还可以表示状态的持续，请看例句：

（21）推过去，转过来，然后是推过来转过去。然后是起霸，就像这个，蹬出去，转过来，这是头一步，第二步，蹬出去，转过来……像这个，就这么练。他不告诉你啊，且明白不了呢。（《北京口述历史》）

在上句中，述补结构否定式“明白不了”所描述的都是当事人的某种状态。这样，“且长时”的长时义特征可以进一步概括为：动作或状态将持续较久。

齐如山在《北京土话》（1991）已经注意到“无休止”这一点，他说：“且者，永也，不完也。亦有上边‘老’字之义。如人说话老不完，则人恒曰‘他且说哪’；如有事老不去，则恒曰‘且不去哪’”。但是这里用高频副词“老”来解释长时副词“且”并不准确，两种用法只是在特定条件下才有相通之处。以“王东老说自己冤枉”为例，“老”强调的是“王东说自己冤枉”这个事件在不同时间节点上高频重复发生，而在“王东又来喊冤啦，且说哪”中，“且”强调的是当下发生的“王东喊冤”这个事件要延续很久，不知何时结束，说话人带有明显的不耐烦或不悦的口气。

张亚军（2002）根据时间副词所表达的时段和时间延续关系，将时间副词划分为以下三类：

表4.2　时间副词分类

“一直”作为长时副词的代表，可以替换一些用例中的“且长时”，可见两种用法在“长时”这一核心意义上确实有相通之处，请看：

（22）而且呢，我觉得我这人，可能是不是这个家庭负担太重了，这脑子记忆力不行，不像人家似的，听完课回来都能记着点儿，我这人不行，嗯，记不住。回来就且看书呢，就临考试之前，我都比人看得厉害，但是也不行，也记不住。（《当代北京口语语料库》）

邓川林（2009）认为“一直”的时间语义与句子的“时间范围”（由“起点”“过程”“终点”构成）有关，“一直”只表示时间的“过程”，不包括“起点”或“终点”。我们认为“且长时”还是有“终点”的，因此常和时量成分共现，“且+（助动词）+动词+时量成分+呢”是典型用法，如：

（23）比方说买杏儿吧，刚一下来杏儿五分钱，青，虽然说是青杏儿吧，但是呢，也觉着挺好吃的，买一兜子，好几个小孩儿，嗯，且吃一阵子呢。（《当代北京口语语料库》）

“一阵子”是“吃青杏儿”这一动作所持续的时段，虽然很难精细测量，只是一种“主观大量”（即持续的时间在说话人看来是很长的），但在时间轴上有着起点和终点，当孩子们吃完这一阵子，“吃杏儿”这个动作也就中止了。这句用“一直”进行替换就不能成立，不能说“好几个小孩儿，嗯，一直吃一阵子呢”。

如果说时量成分明示了时间终点，那么下列没有时量成分的用例同样对时间终点有所要求：

（24）我那几年每年都拉痢疾，拉一回痢疾就且拉呢，几天几宿的就这么拉，药也没现在这么发达，就吃中药。（《北京口述历史》）

（25）我大妈那时候，人家娶媳妇聘姑娘，轿子得过一火盆。男的得向轿子射三支箭，射完再打盖子。（参加婚礼的女人）一不能吃东西，二回来腿疼，都是这安请的，都讲坐下请，就是蹲下去半天才起来，且蹲呢，且起不来呢，慢功。（《北京口述历史》）

句（24）的意思是“拉好长时间才止住”，跟“拉一回痢疾就一直拉呢”还是有着明显不同。句（25）中前文“蹲下去半天才起来”显示，“且蹲呢”指“要蹲好久才起来”，“且起不来呢”的意思是“‘起不来’这种状态持续了很久才中止”。而“一直蹲”和“一直起不来”则不突出动作或状态的时间终点。

4.2.1.2　特征二：主观性

与“一直”等长时副词相比，“且”还带有明显的主观性。一方面，动作或状态持续的时间远超预期，是一种“主观大量”，因此“且”带有明显的意外、出乎意料的意味，可归入“偏离预期（mirativity）”范畴。另一方面，动作或状态的持续往往并非是说话人或当事人所希望发生的，带有明显的“非企望”色彩，请看：

（26）陶虎臣呢？头一年，因为四乡闹土匪，连城里都出了几起抢案，县政府和当地驻军联名出了一张布告：“冬防期间，严禁燃放鞭炮。”炮仗店平时生意有限，全指着年下。这一冬防，可把陶虎臣防苦了。且熬着，等明年吧。（《岁寒三友》）

（27）我有俩姨儿，我二姨儿跟我三姨儿。原来的时候姐妹之间那都是—我那姨儿要是来一趟，不进屋子，就在街上比如说碰上了，还且请安呢：“哟，姐姐您好。”“哟，来了妹妹。”没完。后来还是我妈说：“得了，咱们就别这么着了，你瞧街上哪儿还有这个，就咱俩，左蹲儿一个右蹲儿一个。”就不价了。（《北京口述历史》）

在句（26）中，当事人“陶虎臣”要熬好长时间生意才能迎来转机，这绝对是出乎其意料，更绝非其所愿。在句（27）中，旗人对请安的讲究超出一般人的预期，因此当事人都觉得费时费事，没完没了。

“偏离预期”和“非企望”这两个特征互相作用，会加强主观性的表达，不希望发生的事情不仅发生了，而且持续的时间远超预期，当事人的情绪就可想而知了。

4.2.1.3　特征三：非现实性

“且长时”经常出现在非现实句中，经常跟情态、将来、惯常、否定、假设等表达有关，如：

（28）甭管是开什么买卖，起个好字号，会让您终生受益。眼下，北京人对字号越来越当回事儿了，买卖开张之前，起个什么字号且得琢磨呢。（《有鼻子有眼儿》）

（29）你要是让他干件事，他且跟你花说柳说呢，从没痛快时候。（《北京话语词汇释》）

（30）他是个沉屁股，一来且说呢！（《新编北京方言词典》）

（31）要是累大发了，且缓不过来劲儿呢！（《新编北京方言词典》）

可能会有读者质疑，“且”常跟时量成分和“呢”搭配，如何断定上述三类语义特征是词义而非构式或构件的意义呢？下面例句能够说明一些问题：

（32）团结湖公园什么时候建成？且呢！（《如何整理与归纳口语句型》）

（33）他不像那个年轻人什么的，他那个一说这病怎么着，马上就处理完了。他这不行，他跟你磨磨叨叨的，就跟拉家常似的，磨磨叨叨是没完没了的，他且跟你说，见了大夫好像就这话就说不完了。（《当代北京口语语料库》）

句（32）中的“且呢”不仅没有时量成分，连VP都省略了，但长时义丝毫没有减弱，可见长时义已经是词义的主要组成内容。句（33）没有出现“呢”“哪”等语气词，但所传达的主观性并未减弱，因此，我们认为主观性也是“且”词义的一部分。从历时角度来看，上述语义特征确实曾是构式义的一部分，后来逐渐被“且”所吸收。本章在第4.3节历时分析部分将对“且”的历时发展做进一步考察，探明上述特点的来源和形成 机制。

4.2.2　“且长时”的共时分布

在当代北京话中，“且长时”主要分布在四种构式中。这四种构式在形式上比较容易区分，通过共时特征的比对，也大致能判断出历时演变的 脉络。

（一）S@@1@@式：且+得/能+VP+（时量成分）+（呢/哪）

（34）“怎么饭上的这么慢？”吴胖子掉脸喊起来，“饭馆饿死人啦！”“来了来了。”老板娘闻声过来，“稍等稍等，马上就来，疙瘩太多，且得炒会儿。”（《一点正经没有》）

（35）还有不少跟随着观赏的人，指指点点、品头论足，哪个字的哪个撇写得好，哪个字的哪个钩写得一般，有点头的也有摇头的，因为一个字，且得说上一会儿呢，这个时候，刚才写的是什么就放一边了。（《北海，早上好！》）

（36）花眼纫针且得巴嗤会子呢。（《北京方言词典》）

（37）且得得会儿呢。（《北京方言词典》）

在该构式中，V以可持续的动作动词为主，V后经常带“着”，不能带“了”和“过”。时量成分以“一阵儿、几天、一会儿”较为常见，它们本身是短时义。这些时量成分可以省略，并不妨碍长时义的表达，请看：

（38）总会遭遇堵车，是生活在北京必须有的心理准备。以至于有个流传颇广的笑话，说是有劫匪抢了银行，把抢得的巨款装上车逃跑，警察闻讯赶到，却并不着急追捕，为何？答曰：“不急，正是晚高峰，匪徒们且得在三环路上堵着呢。”（《北京大妞，幸福就是闲着》）

（39）以琢玉来说吧，北京的玉工都讲究因材施艺，一块玉石，能雕什么，他且得琢磨呢。（《开眼》）

（40）二十来里地，这牛车且得尬悠呢！（《新编北京方言词典》）

（二）S@@2@@式：且+VP+（时量成分）+（呢/哪）

这种用法绝大多数用例可以补出“得”，应是S@@1@@式省略助动词“得”后的产物，请看：

（41）他们俩凑到一块儿且说呢。（《北京话语词汇释》）

（42）这孩子闹觉，困了以后且哭呢。（《新编北京方言词典》）

（43）我这人也不好穿，也不像人家似的，有件儿衣服且穿呢，我也不好动。反正不像人家似的那么赶时髦儿，就有一件儿衣服能穿十年八年的。（《当代北京口语语料库》）

（44）坐十路汽车倒五路就不好倒。且等着呢！（《当代北京口语语料库》）

（45）像我们俩呢，就说我们家，如果要没房的话呢，如果要是按一辈儿一辈儿传，传下去呢，也，啊，且那什么呢。它都按照一代一代的那样的。（《当代北京口语语料库》）

（46）我们家走到车站20分钟，只听火车一拉笛儿，因为一拉笛儿的话就要进站了，我爸爸就张嘴要钱：“我就要走了。”老爷子不敢耽误时间呀，耽误时间赶不上回去的火车了，赶紧给钱，要多少钱给多少钱。拿着走，20分钟回北京。白天不能提，提要钱的话就不给你，且磨蹭呢。（《北京口述历史》）

（47）“那是个漏洞。”高洋不胜遗憾地说，“如果我当时决计不允你拿走，只怕你还且糊涂呢，起码要再费些周折才能理顺。”（《玩的就是心跳》）

（48）（晚，葡萄架下，杨医生，老胡，还有一大妈）杨医生：还不知道么吧，还不知道么吧？凡是愿意迁到通县去的，每间房，国家给两万块钱，您这四五间房吧也就落个……十了多万吧！且花着呢……（《我爱我家》）

（49）你让他去干点儿什么，他且跟你对哝呢。（《新编北京方言词典》）

（50）而且我父亲有洁癖，好家伙那个，我母亲就侍候他，所有的茶碗茶碟儿，且涮且洗哪。他抽大烟的那一套烟灯擦得锃亮，漂亮极了，那是工艺品。（《北京口述历史》）

（51）我父亲那景泰蓝的小烟盒，弄一点烟哪，折腾半天才抽上这一口，一边烧一边聊天儿，且玩呢。（《北京口述历史》）

（52）北京不是有“九门八点一口钟”么，北京就崇文门是钟，别的门都是点，到关城门的时候儿，就且凿那个呢，两边儿你听吧，就喊“等会儿等会儿”，你看吧，来回跑噢，又喊又跑的，赶城门快出去，到点儿准关。（《北京口述历史》）

（53）不好做，见不着钱，钱紧着呢。像我们这个家庭，要是小孩跟老人要一分钱的时候，且磨半天呢。且得磨呢，没钱。都那样，旧社会的事，不愿意提了。那时候都这样，您找谁也是这样。（《北京口述历史》）

与S1式类似，S2式可以出现时量成分，即便不出现，也不影响长时义表达。在句（53）中，S2式（且磨半天呢）和S1式（且得磨呢）同现，表义并无明显区别，S2式补上“得”后就是典型的S1式（且得磨半天呢），脱胎于S1式的轨迹十分明显：

较之S1式，S2式也有新的发展，一是出现了不能还原为S1式的用例：

（54）您瞧百货吧，来说吧，往东，有菜市口儿百货商场，往西有白广路，是啊，往南有白，白纸坊，也比较不远，是啊。您说过去老太太上趟菜市口儿，那就跟出门子一样，那非得且捣饬呢！现在就不用了，现在拿起腿就走，哪儿啊，上菜市口儿买点儿东西，是啊。（《当代北京口语语料库》）

（55）你别看就这么点儿活，我们得且干呢。（《北京话语词汇释》）

二是出现了省略“呢/哪”的用例：

（56）你说，过去那会儿，我七一年参加工作的时候儿，十六块钱，学徒费，咝，我觉着十六块钱，还且花一阵子。你瞧现在，这钱也是，咝，你没法儿办。（《当代北京口语语料库》）

（57）将来不带着你去出出门儿啊，将来你赶明儿你到人家什么都不知道。那真是，好，那个且，磕头礼拜的，那都得问好的。那一见面儿，属你说话儿的，在屋里坐着一伙人，这叫大奶奶，这叫姥姥，这就得挨堆儿都得问您好。（《当代北京口语语料库》）

（58）给完以后且，且让你登，登记完了以后，他给你挑，挑，反正把那些条件儿都给你码到了，工龄，什么都给算到了，以后，才给你呢。（《当代北京口语语料库》）

（59）也不是开坏了，这癌症不能开刀，任何癌症不能开刀。你且记着，你有朋友的话也跟他讲。（《北京口述历史》）

（三）S3式：且+否定式的VP+（呢/哪）

S1式和S2式在长时义表达上强调动作的持续，而S3式所表达的则是某种状态的持续，在语法化研究领域，从动作扩展到状态是常见的现象，S3式可能是S2式扩展的产物。

S3式可细分为两类，第一类可概括为：且+不+VP+（呢/哪），请看用例：

（60）他们都是，可能都是五天就，就，那时候儿死人分搁几天，大约最少就是五天了，讲究的人能搁两个月，四十九天，那什么的那那那那么搁着，把人装在棺材里，就那么放着，且不出殡呢，且不埋呢，就是。我们呢也没条件，那时候儿，五天就是就把他都埋了，哎，就那样儿，也就没有别的事儿了。（《当代北京口语语料库》）

（61）哎要是那个出门儿吧，那，那什么，你这要出去倒水去吧，一，一开门儿，那手都粘上了。嗯，那下，下的下雪什么的，那那老且不化呢，不像这往儿，这往儿天气，冬景天儿不那么太冷。（《当代北京口语语料库》）

（62）女同学照的也多。男同学，待会儿到男同学照时候儿，你一个月收一回趟钱啊，那钱且不给你啦，说什么也不。起码儿有的时候儿，弄，弄到办公室去，老师给解决这事儿都。（《当代北京口语语料库》）

（63）一瞧四外有三十多条腿啦，十几个人，这就该抬头啦！这画儿呀且不放下哪。怎么？一放下人家就知道他不画啦，就走啦！手里老拿着这画了一半儿的盒子盖儿。（《小神仙》）

（64）他是脱得快，穿得慢，怎么脱得快呀？他是进门就脱，脱了就洗。不但洗，而且是全活儿，剃头啊，搓澡啊，修脚啊，全来。等穿的时候可就慢了，人家那三位把衣服早穿好了，他呀，且不着急哪，一只袜子能穿半拉钟头，好容易穿上啦，又脱下来了，怎么？他愣说穿错脚啦！哎，袜子分左右脚吗？澡堂子里多热呀，这三位站那儿直出白毛汗哪。（《白吃猴儿》）

由上述用例可知，VP的构成多样，可以是动词（如“出殡”“埋”“化”）、动趋式（如“放下”）、动宾式（如“给你”），也可以是形容词（如“着急”）。这些成分受否定副词“不”修饰之后都表示某种状态，如句（61）中的“且”强调的是“雪不化的状态得持续很久才结束”。句（64）中的“且”虽然很像一个程度副词，结合上下文不难发现，它所强调的是“不着急”的状态要持续很久才会结束。

第二类可概括为：且+V不C+（O）+（呢/哪），请看用例：

（65）这呢，就我自己呢，且轮不到呢，我今年刚十七岁，最起码也得二十五呢，干好几年呢，也得。（《当代北京口语语料库》）

（66）所以我就说这牛奶要想掺水呀，我，我知道了，牛奶要想掺水那，那是可以足掺，就是这个很不容易看出来。那白色且也退不掉呢，拿勺一舀起来，基本上还不透明的，还是牛奶，还是牛奶。（《当代北京口语语料库》）

（67）嗯，我爱人这人啊，一女同志她小心眼儿，你知道吧？一点事儿，她磨不开，且转不开呢，你怎么劝也不行。（《当代北京口语语料库》）

（68）麦子说他花这些钱是浪费，王满堂说，他设计的西山老年公寓得了奖了，奖金四万块。四万块，且花不完呢，买点痱子粉是小意思。（《全家福》）

例句中的“轮不到”“退不掉”“转不开”“花不完”都是带可能补语的述补结构的否定式，“且+V不C+（O）+（呢/哪）”同样表示某种状态持续很久，句（68）表示“钱花不完”这个状态要持续很久才会中止。

一些用例中可以出现宾语，如：

（69）伙计摔得又棒又好。这样，我是帮场的，你是挣钱的，他不能把我给摔了，他才能要回些钱来呢。我不能够老摔啊，他手底下有五六个人，顶多我就摔上三场，且到不了摔跤的头儿，宝三那儿呢。（《北京口述历史》）

（70）继而又对仆人刘妈不满，说刘妈一个老妈子穿什么绣花缎鞋，下人没个下人样，莫不是想造反？陈胜吴广还没当皇上呢。且轮不到她！（《三岔口》）

（71）你别来不来就发脾气，且轮不着你呢！（《新编北京方言词典》）

较之S2式，S3式鲜有用例可以补出助动词“得”，也很少有时量成分出现，“呢/哪”也可不出现（对比句70和句71）。式中“且”在表达长时义基本不需要构式的支持，语法化程度更高。

（四）S4式：且+（着）+呢

较之前三种构式，S4式在形式上更为简练，虽然VP不再出现，“且长时”的长时义丝毫未被减弱。先看“且着呢”的相关用例：

（72）查查老舍的原作，也全都是琐琐碎碎的家长里短。不怪人家老舍，人家的小说没写完。一部长篇小说才写了8万多字，且着呢！（《“哎呀，我忘了一件大事！”—品曲剧〈正红旗下〉》）

（73）田翠兰：福斗！福斗……（哭了）福斗哎！

王秀芸：妈！您哭什么呀？离死还且着呢！（《窝头会馆》）

（74）小毓先生看二爷的脸几乎扭曲成了包子，自是明白因由，便走到他跟前说：“你若累了，就上里间屋睡一会儿吧。我们这儿还且着呢。”（《二爷厉害》）

（75）我坐在安贞肯德基里等马小鸡，虽然给她限定的时间是五分钟，但以我对她的了解，且着呢。（《北京大妞儿的贫嘴爱情》）

弥松颐（1999）指出“且着呢”还有“且之的呢”的音变形式，用例转引如下：

（76）一百三十年历史的老学校汇文中学恢复了校名，老“士子”们奔走相告；就连友校慕贞女中的老“士女”们也企羡不已。我问在旅行社任职的王瑶：“你们什么时候恢复？”王女士说：“我们？且之的呢，也许根本就没门儿。”

弥先生说：“‘且之的呢’，谓时间久远，即‘且等着呢’‘早着呢’的意思。‘之’为‘着’的直音书写。”由于VP省略，有时很难明确经久持续的是何种动作或状态，这时“且着呢”容易被理解为“（某件事）还早着呢”。以句（76）为例，说话人也许表达的是“恢复校名这件事我们且等着呢”，听话人则容易识解为“恢复校名这件事还早着呢”。

S4式中的“着”也可不出现，请看用例：

（77）孙小圣说：“少废话。快给你姥爷敬酒。”吴墨不紧不慢地掏酒壶，津津有味地欣赏着孙小圣腰上那条恰似他小指头粗细长短的蚂蟥。孙小圣说：“你快点儿啊。”吴墨说：“不急，还没钻进去一半呢，且呢。”（《胡同右拐是西藏》）

（78）你们的工程什么时候儿完工？且呢！还得一年多。（《新编北京方言词典》）

S4式形式最简，其中的“且长时”的语法化程度也最高，出现时间应该最晚。

通过观察和对比四种构式在共时层面的异同，我们试着对“且长时”的语法化链条做出假设：

可以分为三个阶段：

第一阶段：在汉语史上的某个时期，S1式的完整形式：“且+得/能+VP+时量成分+（呢/哪）”出现，此时长时义是构式义，尚不是“且”的词义。“且”此时仍是程度副词，这种修饰助动词的用法在当代北京话中仍有残留，可以说“且会耍幺蛾子呢”。

第二阶段：伴随着使用频度的增高，“且”吸收了构式义，由程度副词发展成为专职的长时副词。在句法和语义上都有了进一步发展，句法上不再依赖助动词“得”和时量成分，语义上由动作扩展至状态。S2式和S3式属于该阶段。

第三阶段：即S4式，句法上进一步精炼，“且”不用跟谓词性成分搭配就能表达长时义。

以上是历时层面的假设，回到共时层面，在“且长时”逐渐成熟并被高频使用的同时，“且程度”尤其是修饰助动词用法却日渐式微，不仅鲜被词典收入，众多受访者也觉得很陌生。这时，使用者会将S1完整形式：“且+得/能+VP+时量成分+（呢/哪）”中的“且”也理解为长时副词用法，即使时量成分不出现，也能表达长时义，S1式变体：“且+得/能+VP+（呢/哪）”也就应运而生。

基于以上考虑，我们在共时层面把S1中的“且”也处理为长时副词，在历时层面，当S1作为语法化链条的源头时，其中的“且”是程度副词。明确这一点，对探明“且长时”以及其语义特征的来源非常关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