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3.说党
黄旭
今试执某党之人而询之曰:汝其党乎?则其人之心思,无间为巧为钝,必忿然作色曰:不党不党。又试执任何一团体而询之曰:兹其为研究学术而组织者乎?则其团体中之分子,亦无间为智慧为拙劣,必欣然对客曰:讲学讲学。夫其所以争避党之名,而讳莫如深者,是必以党之一事,果为蕴秽崇浊,而有不可言之隐也。其所以争就学之名,而处之弗疑者,是必以学之一事,果即为吾人淑身觉世之余术,而不容有晨夕之废辍者也。乃吾叩其实际,则团结者自团结,而其学之不讲,今无异于昔之所见闻也,不亦滋可啧息耶!夫讲学诚善,然决非其名之善,乃循其名所致之实之善也。立党如有不善,亦决非其名之不善,乃其铸造方法之不适,而予世人以诟病之口实也。故吾以为,处今日立宪政治之下,正不必讳言立党。惟于党之结合,有必须注意者二事:第一,为造党之方法;第二,为本党对于他党所处之地位。盖方以类聚物,以群分一国之民,号称巨万。其所处之地位不同,其所操之术不同,即其于四围之现象,所旦夕与接为构者,亦曼不一致;其心思趋向,悉视此种种情形之汇归,以为差,则其呈同性相吸、异性相拒之态样者,又自然之趋势。无论有何大力者出于其间,亦不能阻绝其发现也。是故世界未有无党之国者也,亦未有不争之党者也。斯宾塞氏有言曰:是降而益繁,殽然而异者,乃群演之自然,而非民生之不幸也。以其互争,而一群乃受其终福,且不如是,则其群不蒸。为国律、为宗教、为礼俗、为学术、为一切人类之所建白,但使一义既行,莫之为异,则所谓改良进步者亡,浸假适成其衰敝。而吾国人士竟讳言立党,且有以不党相高尚者,抑又何哉?夫不党者,自覆之术也,非所以便政也。山林枯槁之徒,清净自持,泉石其癖,视当世之理乱,众说之正误,举无足以萦其怀,即并世群伦,亦不敢以此琐碎烦苛,棼不可理之任务,重劳高人之一顾。此其清风峻节,超轶百祀,夫谁得而訾其不韪者?虽然,是其于国家之政务,固不能谓有多量之补济也。且在专制政体之下,大权操自一人,国无是非,以一人之所是非为是非。政无嬍恶,以一人之所嬍恶为嬍恶。故曰庶人不议。不议云者非庶人之不欲议,无所用其也议。此无论其是非嬍恶之果否协于真实,然固有确定之方法,犹可以利政务之进行,而无所停滞。若既由专制政治,而进于众民政治,则向之所恃以运行不息之机关,一旦废止,势不得创设一新机关以代之。所谓政党之组织,其庶乎近之。今日国家采取众民政治制度,则人之有论政之权利,亦人人有参政之机会,而人心之不同各如其面。由是本于其成心,而发表之为政见。其在野也,则有纷然杂出,万有不齐之主张。当政府每一政策之施,则笑骂、讴歌、冷遇、咒诅,变态叠见,使枭杰闻之而起,此殊聒耳之嫌恶心。即虚衷纳善之当局,亦有吾谁适从之慨。其出席于议会也,则其不同之差率亦相埒,而取多数之表决,恒苦于其道之莫由。故非有政党以疏沦之,其困难无从袪除也。政党何以有疏沦之力?以其有一定之锻炼方法,镕铸此万有不齐之主张,而为最少数之主张也。盖政党之为物,自表面言之,名曰政见相同之分子之结合,以其实言之,凡一政党中之分子,其政见未有同出一范者也。即抽出其中之相同者以为衡,而其程度与其分量,亦未必高下细大之适均也。若必待完全相同者而后为结合,则是大党之能成立者鲜矣。是故欲求一结合之基础,则以其分子之各具有两种特性为要。自其固有之蕴负言之,则须能牺牲其一部分,自其对于他人之主张论之,则须能容纳其一部分。其缺此两种特性者,不能为真正之结合,即暂现结合之形象,早晚亦必归于涣离。然则政党云者,乃各个分子之牺牲性与其容纳性之结晶也,政党发布之政见,非其党中特定分子之政见,乃其各个分子之政见之浑融而为一体也。所谓造党之善法,不外此也。若夫本党对于他党,则宜持如何之态度乎?夫是己非他,殆为人类之天性,故每有所主张,概以人之曲就乎己,为至善。若有持反对之说者,彼且毫不用其思辨之力,直斥之为不稽之言谈,其施之于他人也如此,其对于他党也,亦处以同一之感情。虽然,是其所为悻悻焉怒目相视者,其果有当乎?不能,无疑也。按政党一名,译自英之“political party”,德之“politische Partei”,而皆自希腊之“pars”变化而来,犹言部分也。然则欲合全国中人为一大党,或于本党之外,疾视他党之成立,是均与党之本义相背而驰者也。日本学者菊池氏曰:政府行政之方向,全为国民之最大利益计。特因伸张一部之利益,遂至牺牲他部之利益而不顾,而此实受其害之各部,不免奋起而与政府为敌。其利用政府之一部,又起而为政府之后援,此亦必至之势也。夫政府施政之方针,最忌独断,而须以民意为指归。政党者,国民利益之标帜也,虽不能完全代表,殆有得半之数焉。彼反对党者,于政府之施行政务,详加评判,是又足以减少政治上之谬误,而不失为政府之导师也。观菊池氏之言,其发挥两党不可偏废之理,深切著明如此。然揆诸事实,则不特吾国之能率由其道者,为数极罕,即最文明之国家,其畔乎准绳而行动者,且后先相踵而未有讫也。今夫英吉利,非以善于运用宪政著称,而号为食政党之赐者耶。然观斯宾塞之所以勖其国人之言论,则亦大反乎吾人之所豫想。斯氏之言曰,政党之宗旨互殊,而其不能无惑则一,以公党而观保党,则曰成见甚深,而瞽于当前之祸害也。以保党而观公党,则曰是徒言变旧,而不知旧者之有利也。是徒言更新,而不悟新者之有害也。至二党之说,不容偏弃,则彼此党人皆无所见也。为公党者,常期于至善矣,而不识就令其道之尽行,其所济于国事者,尽差可睹,不能悉得其所祈也。而保党之阻力,常有以匡其所为之,或过为保党者,务循旧章矣,而不知古先圣王所创制者,要皆一时之法,于其所遭之运会为最宜。然道法典章,无亘古无变者也。即已所为,亦不外防其过骤卤莽已耳。假使一国之民,尽为保党而不言更张,将极能事不百年之善治,其所出死力以争之者,浸假皆陈朽窳败,而不可以复行也。斯氏为说之大要,概如右述。其言较菊池氏为透切,而其义旨则大体相符。使执二氏之规律以言立党,则是知有己而不知有人者,不足与言党。知本党之可贵,而不知有他党者,亦不足与言党也。手与手之左右异其地位也,然必互相提携,而后举重之效乃见。齿与齿之上下异其地位也,然必两相切磨,而后咀嚼之用乃弘。使其一必以去其他为务,则其所附丽之人身,其不能享康强之幸福,或且无所逃于短折之凶运者,殆可决也。惟党争之于国家也,其因果之关系,亦若是焉已矣。是故违二氏之规律而植立党派者,祸之胎也。安南朝鲜之覆亡,法国大革命时之惨劫,其殷鉴也。遵二氏之规律而植立党派者,福之舆也。最近英日各国之政象,其明征也。由前言之,则其事万不可有萌芽之出现,不但不可言,由后言之,则虽昭昭然揭日月而行之可也,而亦奚讳言之有。
(本篇选自《言治》(季刊)第1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