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论 昌言(中华经典名著全本全注全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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阙题一

【题解】

本篇由严可均辑自《群书治要》卷四十五。

崔寔此文写于汉桓帝即位初期,他本人也刚入朝当官,对桓帝朝廷抱有希望,提出了革除政弊的主张。崔寔认为,看一个国家治理得好坏,不能光凭年成来决定,还要看社会风俗如何。如果风俗败坏,就说明国家治理得不好,那么即使表面经济富裕,内里还是会出问题。就像一个人外表肌肤康和而内里则脉象不顺一样,终究是有病的。他认为,国家所以不治理,往往因在位的君主享太平日久,政治与社会渐渐败坏而不醒悟、不改变,早已习惯了乱糟糟的局面。崔寔比喻说,保守的君主承袭了腐败的政局,那就像乘着辆破车上路,如果车子不加修治,则必然折断裂散。自汉王朝建立到桓帝即位已经三百五十多年,当时“政令垢玩,上下怠懈,风俗雕敝,人庶巧伪”,是这么一个朝廷政策浊乱,人们奸诈虚伪,上下怠慢,风气败坏的局面。崔寔认为,革除政弊以拯救时世,并不是要求君主遵奉尧舜之道,创建出理想中的太平盛世,那是做不到的。所期待于君主的,就是填补制度的漏洞,纠正政策的偏差,按实情办事,总之做君主所能做到的,图个世道安宁就行。他的意思是,改革要务实,有针对性,注重当前的急务,别好高骛远,空谈尧舜的理想世界,而实际却什么也做不成。在本篇中崔寔还说,君主欲治国,必须依赖贤明达理的臣子辅佐他。所担心的是君主不能识别贤士,而贤士又常被朝中愚昧保守或嫉贤妒能的官僚所抵制。所以有识之士往往总是当时受到压抑,事后反被后世的人思念。这种毛病古往今来都是一样的,所以他提醒君主要特别注意。

1 自尧、舜之帝,汤、武之王(1),皆赖明哲之佐(2),博物之臣(3)。故皋陶陈谟而唐、虞以兴(4),伊、箕作训而殷、周用隆(5)。及继体之君(6),欲立中兴之功者(7),曷尝不赖贤哲之谋乎(8)?凡天下之所以不治者,常由世主承平日久(9),俗渐弊而不寤(10),政寖衰而不改(11),习乱安危(12),逸不自睹(13)。或荒耽嗜欲(14),不恤万机(15);或耳蔽箴诲(16),厌伪忽真(17);或犹豫岐路(18),莫适所从(19);或见信之佐(20),括囊守禄(21);或疏远之臣(22),言以贱废(23)。是以王纲纵弛于上(24),智士郁伊于下(25),悲夫(26)

【译文】

自尧、舜二帝,汤、武二王以来,都是依靠明智的辅佐和博学的臣子治国。所以皋陶献谋划而唐、虞由此兴旺,伊尹、箕子作训诫而商、周由此昌盛。到了继位的君主,想要立下复兴之功业的,有谁能不依靠贤智之士的计谋呢?凡天下所以不能治理,常因在位的君主享太平日久,风俗渐渐败坏而不醒悟,政事渐渐腐朽而不改革,习惯了混乱和危难,安处其中而不见自己的处境。或者沉溺于嗜欲,不顾念政务;或者听不进告诫劝诲,满足于假话而不在意真相;或者在岔道口徘徊,不知所从;或者受君主信任的大臣,为保禄位而闭口不说话;或者受君主冷落的臣子,因被轻视而言论不予采用。所以上面国家法度削弱,下面有识之士郁闷,这真可悲!

【注释】

(1)自尧、舜之帝,汤、武之王:自,此为介词,表示时间范围,意思是“自从……以来”。尧、舜、汤、武都是传说中的“圣君”。尧、舜,都是传说中上古时代“五帝”之一,其实是中国原始社会末期部落联盟的酋长。汤,商朝的开国之君。商,在古籍中多称殷,是因为商王盘庚后来迁都到殷。下文“昔盘庚愍殷”,殷即商。武,周武王,文王子,姬姓,名发,灭商,是周朝的开国之君。

(2)赖:依靠。明哲:明智。哲,智慧。佐:辅佐。这里指辅助君主治理国家的人。

(3)博物:博学。博,通晓。物,事物。

(4)皋陶(ɡāo yáo)陈谟:皋陶是传说中的舜的大臣,掌管刑法。相传他作有《皋陶谟》,全文可分为三部分:第一部分为大禹和皋陶关于以德治国的对话,皋陶提出“九德”,作为人的道德基本准则。第二部分是大舜和大禹的对话,主要讨论治国安民的道理,君臣的职责和要求等。第三部分叙述丹朱的罪过,大禹的功绩,三苗的问题,以及对祭祀歌舞场面的生动描述。现仍保存在今本《尚书》中。陈谟,即指作《皋陶谟》。陈,陈献。谟,谋划。唐、虞:指尧、舜时代。唐,尧号。虞,舜号。以兴:因此而兴旺。以,介词,因此,由此。

(5)伊、箕作训:伊尹与箕子作《伊训》和《洪范》。伊,伊尹,商代早期商王太甲的大臣。相传商王太甲暴虐无道,伊尹把他流放了,后来太甲悔过自新,伊尹就重新把政权交还给他。伊尹作过一篇训诫教导太甲,即《伊训》。《伊训》已经佚失,今本《尚书》的《伊训》是后人伪作。箕,箕子,商代末期商王纣的大臣,也是纣的“诸父(伯或叔)”。周武王灭商后,相传曾询问箕子有关顺天道治国的事,箕子作《洪范》答复。《洪范》仍保存在今本《尚书》中。训,训导,教诲。用:介词,由此。隆:昌盛。

(6)及:及至,到了。继体:继位。体,指帝王传承的体系。

(7)中兴:指国家衰落后重新振兴,即复兴。中,中途。

(8)曷尝:怎会,哪有。曷,同“何”。

(9)世主:在位的君主。世,当世,当今。承平:本义指继位者承袭上代的太平世道,也指太平之世。这里指享受太平。

(10)渐弊:逐渐败坏。寤:通“悟”。醒悟。

(11)寖衰:渐渐衰朽。寖,同“浸”。由浸泡、浸透引申为渐渐、逐步。

(12)习乱安危:习、安义同,都表示习惯于某种环境或事物。

(13)逸:安逸。不自睹:看不到自己的处境。

(14)或:与下面四个“或”一起用,都是连词,表示列举。荒耽:迷溺,沉醉。

(15)恤:顾念。万机:语出《尚书·皋陶谟》“一日二日万几”,意即每日万种繁多细琐的事,后用“万几”指君王的每日政务。机,通“几(jī)”。细微。

(16)耳蔽:听不进。蔽,遮挡。箴诲:箴,告诫,规劝。诲,教导。

(17)厌伪:满足于虚假。厌,饱,引申为满足。在这个意义上,后来写作“餍”。忽真:不在意实情。忽,轻视。

(18)岐路:岔道。岐,同“歧”。

(19)莫适所从:即“无所适从”,不知何去何从。在岔道口犹豫不决,不知走哪条路,比喻遇事无法做出决断。

(20)见信之佐:受君主信任的辅政大臣。见,用在动词前面,可以表示动词的被动语态,被,受到。

(21)括囊:比喻闭嘴不说话。语出《易·坤·六四》:“括囊,无咎无誉。”括,束扎。依照唐孔颖达的解释,就是扎紧袋口,比喻隐藏内心想法。这样,不说话既不得罪人,也不表现自己,所以“无咎(过失)”也“无誉”。守禄:保住俸禄,多指拿俸禄而无所作为。

(22)疏远之臣:被君主冷落的臣子。疏远,指感情上不亲近。

(23)言以贱废:言论因人受君主轻视而不被采用。贱,轻视。废,抛弃。

(24)王纲:王的纲纪,指国家法度。纵弛:松散。这里指法度削弱。纵,释放。弛,松懈。

(25)智士:指有见识的人。郁伊:也写作“郁抑”、“郁邑”、“郁悒”,郁闷,忧郁。

(26)悲夫(fú):夫,用法同“乎”。

2 且守文之君(1),继陵迟之绪(2),譬诸乘弊车矣(3)。当求巧工使辑治之(4),折则接之,缓则楔之(5),补琢换易(6),可复为新,新新不已(7),用之无穷(8)。若遂不治(9),因而乘之(10),催拉捌裂(11),亦无可奈何矣。若武丁之获傅说(12),宣王之得申、甫(13),是则其巧工也(14)。今朝廷以圣哲之姿(15),龙飞天衢(16),大臣辅政,将成断金(17),诚宜有以满天下之望(18),称兆民之心(19)。年谷丰稔,风俗未乂(20)。夫风俗者国之脉诊也(21),年谷如其肌肤(22),肌肤虽和而脉诊不和,诚未足为休(23)。《书》曰“虽休勿休”(24),况不休而可休乎?

【译文】

况且因循守旧的君主,继承了衰败的事业,就像乘着一辆破车上路。应当找巧匠使他修治车子,把断的地方接好,松的地方楔牢,补新换旧,车子又可变新,如此不断更新,车子就可一直用下去。如果最终不加修治,就着破车乘用,那么车子折断散裂,也就无可奈何了。像武丁得到傅说,宣王得到申伯和仲山甫,这些人都是他们的巧匠。当今主上以贤明的资材,即位为天子,有大臣辅佐,将形成同心协力的局面,确实应该可以满足天下人的期望,符合百姓心愿。年成丰收了,风俗却未治理。风俗是国家的脉象,年成只是表面的肌肤,肌肤虽康和而脉象不顺,实在不足以算好。《尚书》上说“事情虽被人称好,自己不要以为好”,何况事情并不好而可以自以为好么?

【注释】

(1)守文:指承守旧制度不改。即因循守旧。文,礼法制度。

(2)继:继承。陵迟之绪:指上代留下的腐败政局。陵迟,衰败。绪,事业。

(3)譬诸:比之于,比如。诸,“之于”的合音字。弊:破损。

(4)巧工:巧匠。辑治:修理。之:指上面那辆破车。

(5)折则接之,缓则楔之:把断的地方接好,松的地方楔牢。楔,楔子,用于打进木器松动缝隙中的竹、木片。这里作动词用,即打楔子加固。接之、楔之,两“之”字分别指车子折断、松缓的地方。

(6)补琢换易:指换旧易新。补,补上新的。琢,通“斲”。砍削,去掉损坏的。

(7)新新不已:即不断更新。新新,新之又新。已,停止。

(8)穷:竭尽,到头。

(9)遂:终究。

(10)因:就着。之:指破车。

(11)催拉:催、拉都是摧折、折断的意思。拉,本义是折断(见汉许慎《说文解字》),作牵拉、拉扯解,是唐宋以后才有的意义。捌(bā)裂:破裂。捌,破。在这个意义上,“捌”也写作“扒”。

(12)武丁之获傅说:相传商王武丁梦到一个名“说”的贤人,让人到野外去找,结果在傅岩那地方找到,故名傅说,武丁立他为相,国家得以治理好,见《史记·殷本纪》等。获,得到。

(13)宣王之得申、甫:申,申伯。甫,仲山甫。二人都是周宣王的贤臣。申伯,据《诗·大雅·嵩高》载,是周宣王“元舅”,宣王将他封于谢,有辅佐周室、镇抚南方诸侯的功劳。仲山甫,又作“仲山父”,又称“樊穆仲”、“樊仲山父”,谥“穆仲”,周宣王卿士。《诗·大雅·烝民》颂扬他品德高尚,为人师表,不侮鳏寡,不畏强暴,总揽王命,颁布政令,天子有过,他来纠正等等。

(14)是则其巧工:商武丁和周宣王分别得到傅说和申伯、仲山甫,都曾使衰落的国家一度振兴,如同得到巧匠修理破车,意即傅说等三人是二位君王的治国“巧匠”。

(15)朝廷:代指当今的君主。这里指汉桓(huán)帝刘志(147—167年在位)。圣哲:贤明。姿:通“资”。资材,禀性。

(16)龙飞天衢:指皇帝即位。古称天子为龙。天衢,指京都。东汉京城在洛阳。

(17)断金:形容协力同心。来源于《周易·系辞上》:“二人同心,其利断金。”意思是二人同心则势不可挡,如利刃能截断坚硬金属。

(18)诚:确实。宜:应当。有以:具有……的条件。即有办法,可以。

(19)称(chèn):符合。兆民:天子之民称“兆民”,即百姓。兆,众多。

(20)年谷丰稔(rěn),风俗未乂(yì):年成丰收了,风俗却未治理。年谷,一年收入的谷物,即年成。丰稔,丰熟。稔,谷物成熟。乂,治理。按,清严可均说,这两句话的前后可能有脱文。这两句和上文语气不衔接,因为篇文是节录的,可能有删节的地方,但这两句和下文意思是连贯的。

(21)夫(fú)风俗者国之脉诊也:国家的治理情况,可以从风俗的好坏看出是否有问题,所以这里把风俗比喻作国家治理的脉象,就像从人的脉象可诊断出身体情况一样。夫,助词,用于句首,表示说话的开端,没有具体意义。脉诊,中医按人的脉搏诊病,根据脉搏的变化即脉象来判断病情,“脉诊”即脉搏变化的诊断,就是脉象。

(22)年谷如其肌肤:国家治理得不好,年成再怎么丰收还是会出问题,因而不能光从年成丰收或歉收这个表面情况去看一个国家。所以这里把年成比喻为“肌肤”,就像人一样,外表看上去康和,内里脉象不顺,还是有病。肌肤,严可均辑本原作“肥肤”,宋本《太平御览》卷三百七十五引作“肌肤”,今据改。

(23)休:美,善。

(24)《书》曰“虽休勿休”:见《尚书·吕刑》。据唐孔颖达解释,意思是事情做得虽被人称好,自己不要以为好,即不自满。

3 自汉兴以来,三百五十余岁矣(1)。政令垢玩(2),上下怠懈,风俗雕敝(3),人庶巧伪(4),百姓嚣然咸复思中兴之救矣(5)。且济时拯世之术(6),岂必体尧蹈舜(7),然后乃治哉?期于补绽决坏(8),枝柱邪倾(9),随形裁割(10),取时君所能行(11),要措斯世于安宁之域而已(12)。故圣人执权(13),遭时定制(14),步骤之差(15),各有云施(16),不强人以不能(17),背所急而慕所闻也(18)

【译文】

从汉代兴立以来,至今三百五十多年了。政策法令混乱玩忽,上上下下怠慢松懈,社会风气败坏,人们奸诈虚伪,百姓哀叹着都又怀念国家的振兴来挽救自己。况且拯救时世的方法,难道一定要效法尧舜,然后国家才得治理?如今期待的就是缝补破裂,扶正歪斜,采取当今君主所能做的办法,总之使天下置于安宁的处境就行了。所以圣人掌握灵活应变,随时势制定法度,事情的轻重缓急,都各有所措施,不强迫人去做不能做到的,放弃当务之急却去向往那些传闻的事。

【注释】

(1)自汉兴以来,三百五十余岁矣:自汉高祖即位(前206)至本初元年(146)质帝死桓帝即位,凡三百五十二年,说“三百五十余岁”,时间正当桓帝即位初期。

(2)政令:政策与法令。垢玩:混乱玩忽。垢,浊乱。玩,即玩忽之“玩”。

(3)雕敝:败坏。雕,通“凋”。凋伤。敝,破败。

(4)人庶:人们,人众。庶,众多。巧伪:奸诈虚伪。巧,欺诈。

(5)嚣(áo)然:哀愁的样子。嚣,通“謷”。“嚣然”等于说“謷謷然”,指众口愁叹声,亦即哀愁、哀叹。咸:都。思:怀念。

(6)济时拯世:即拯救时世。济、拯,都是救恤的意思。术:方法。

(7)体尧蹈舜:效法尧舜。体、蹈,都是效法、遵依的意思。

(8)期:期待。补绽决坏:缝补决裂缺坏之处。此指填补制度的漏洞。补绽,复义词。绽,也是缝补的意思。《玉台新咏·艳歌行》:“故衣谁当补,新衣谁当绽。”吴兆宜注:“缝补其裂亦曰绽。”

(9)枝柱(zhǔ)邪倾:此指纠正政策的偏差。枝柱,支撑。枝,同“支”。柱,同“拄”。邪倾,倾斜,歪斜。邪,即后来的“斜”字。

(10)随形裁割:依从形状来裁割。即因事制宜。此指按实际情况办事。

(11)时君:当时的君主。

(12)要:总之。措:安置。斯世:当今天下。斯,此。

(13)执:掌握。权:权变,应变。

(14)遭:遇。时:时势。制:法度,制度。

(15)步骤:步是缓步、慢行;骤是奔跑、急行。步骤一缓一急,比喻处理事情的先后缓急。差(cī):次第,次序。

(16)各有云施:各有所施。云,所。施,措施。

(17)不强(qiǎnɡ)人以不能:不拿不能做的事强迫人去做。强,勉强,强迫。

(18)背:背弃,放弃。所急:所迫切要做的。即当务之急。慕:仰慕,向往。所闻:这里指古代有关盛世的传闻。

4 昔孝武皇帝策书曰(1):“三代不同法(2),所由路殊(3),而建德一也(4)。盖孔子对叶公以来远、哀公以临民、景公以节礼(5),非其不同(6),所急异务也(7)。”是以受命之君每辄创制(8),中兴之主亦匡时失(9)。昔盘庚愍殷,迁都易民(10);周穆有阙,甫侯正刑(11)。然疾俗人拘文牵古(12),不达权制(13),奇玮所闻(14),简忽所见(15),策不见珍(16),计不见信。夫人既不知善之为善(17),又将不知不善之为不善,乌足与论国家之大事哉(18)。故每有言事颇合圣听者(19),或下群臣令集议之(20),虽有可采,辄见掎夺(21)。何者(22)?其顽士暗于时权(23),安习所见,殆不知乐成(24),况可与虑始乎(25)?心闪意舛(26),不知所云,则苟云率由旧章而已(27)。其达者或矜名嫉能(28),耻善策不从己出(29),则舞笔奋辞(30),以破其义(31)。寡不胜众(32),遂见屏弃(33)。虽稷、契复存(34),由将困焉(35)。斯贾生之所以排于绛、灌(36),吊屈子以摅其幽愤者也(37)。夫以文帝之明,贾生之贤,绛、灌之忠,而有此患(38),况其余哉(39)!况其余哉!

【译文】

从前孝武皇帝诏书说:“三代的法制不同,所走的路子不同,而一样建立功业。孔子以招徕远地百姓应对叶公,以治理人民应对鲁哀公,以节省礼节仪式应对齐景公,并非对三人期待有所不同,而是迫切要做的事不同。”所以应天命的开国之君常常创建制度,复兴国家的君主也纠正时政之弊。昔日盘庚担忧商,迁都移民;周穆王有过失,甫侯修正了刑罚。然而令人忧虑的是俗人拘守古今成法,不懂因时制宜,夸大所闻,忽视目睹,不重策略,不信计谋。那些人既然都不知好之所以为好,则又将不知坏之所以为坏,哪里值得与他们讨论国家大事呢。所以每有人议论事情甚合圣上的意思,有时下达给群臣共同评议,议论虽有可取之处,却往往受阻挠挫折。为什么呢?因为那些愚钝的人不明白权衡时宜,习惯了眼前的格局,几乎都不知守住已成的事,何况同他们一起创新呢?他们遇事心思摇摆不定,不知该说什么,敷衍着说按老法子办就行。而那些明白事理的人又自负其名而妒忌他人的才能,以良策不由自己提出为耻,就玩弄文辞而夸大其实,以此推翻议论。寡不敌众,结果议论终被废弃。即使稷、契还在世,尚且要受困。这便是贾谊所以被绛侯、灌婴排挤,祭奠屈原以抒发胸中怨愤的缘故。以文帝之英明,贾谊之贤良,绛侯、灌夫之忠诚,而不免还有此弊病,何况其余的人!何况其余的人!

【注释】

(1)昔孝武皇帝策书曰:下面所引是汉武帝元朔六年(前123)六月下的诏书。孝武皇帝,即汉武帝。策书,应该作“诏书”。在汉代,“策书”专指皇帝下令任免官吏,与“诏书”指一般颁发命令有区别。译文作“诏书”。

(2)三代:指夏、商、周三代。法:法制。

(3)由:遵行。路殊:路径不同。

(4)建德:建立功业。德,功德。一:相同。

(5)盖孔子对叶(shè)公以来远、哀公以临民、景公以节礼:盖,助词,引起话头,没有具体意义。孔子应对楚叶公子高、鲁哀公、齐景公所说的话,见《韩非子·难三》篇:“叶公子高问政于仲尼,仲尼曰:‘政在说近而来远。’哀公问政于仲尼,仲尼曰:‘政在选贤。’齐景公问政于仲尼,仲尼曰:‘政在节财。’”“哀公以临民”、“景公以节礼”,两句首本当都有“对”字,因为上面“对叶公以来远”已经有“对”字,所以下面这两句就省略了“对”字。叶公,春秋时楚国叶县的县令,此指叶公子高。沈氏,名诸梁,字子高。楚惠王八年(前481)白公胜作乱,劫持楚惠王,叶公高率兵平定白公之乱,身兼令尹、司马二职,待国家安定后交出职权,退休回叶地养老。叶,春秋时楚国城邑,在今河南叶县。来远,招徕远方百姓。古时人口少,招来人口可耕种荒废的土地。来,同“徕”。招来,使之来。哀公,鲁哀公,姓姬,名蒋,春秋时鲁国国君,前494—前467年在位。临民,治民。临,监视,治理。景公,齐景公,姜姓,吕氏,名杵臼,春秋时齐国国君,前547—前490年在位。节礼,节省礼节仪式,也即节省用度。

(6)非其不同:并非期待有所不同。其,通“期”。期待,期望。

(7)所急异务:各自所急于要做的是不同的事。

(8)受命之君:承受天命的君主,指开国之君。每辄(zhé):经常,时常。辄,每每,常常。

(9)匡:匡正,纠正。时:指时政,当前的政务。

(10)昔盘庚愍(mǐn)殷,迁都易民:商代最初建都于亳,后来几度迁都。到了第十九代商王盘庚,因遇到天灾,据后人说是水灾,便率领商的臣民迁都到殷地(今河南安阳),所以商又称殷。盘庚迁殷事,见《尚书·盘庚》上中下三篇。愍殷,指担忧商的臣民。愍,担忧。易、迁义同,即迁移的意思。

(11)周穆有阙(quē),甫侯正刑:周穆王刑罚过重,有过失,甫侯告知穆王,于是修正了刑罚,见《史记·周本纪》。有关刑罚的文告,今保存在《尚书·吕刑》篇中。周穆,指西周早期的周穆王,姬姓,名满,前976—前922年在位。阙,缺失,过失。甫侯,《尚书·吕刑》篇作吕侯,穆王的大臣。正,修正。按,崔寔举盘庚、周穆王的例子,意在说明振兴国家的君主都能因时应变,纠正过失。

(12)疾:忧虑。俗人:指眼光短浅的平庸之人。拘文牵古:拘守古今成法。拘、牵义同,都是拘守、牵拘的意思。文,典法,指现有的规章制度。古,指古人的规章制度。

(13)达:通晓,明白。权制:即权时制宜,指衡量时势而应变。

(14)奇玮:夸大。玮,通“伟”。奇伟,本来是异常巨大的意思,引申为夸大。

(15)简忽:简慢忽略,轻视。

(16)珍:珍视,看重。

(17)夫(fú)人:那些人。夫,指示代词,那,那些。

(18)乌足:何足。乌,何。与论国家之大事:与,连词。这里“与”后面省略了“之”字。之,他们,指上面“既不知善之为善,又将不知不善之为不善”的人。

(19)颇合圣听:意即甚合皇帝的意思。颇,相当地。听,考察,审察。

(20)或:有时。下群臣:指把上面提到的颇合圣意的言论下达给群臣。下,下达。

(21)掎(jǐ)夺:阻挠挫折。掎,牵掣,拖住。夺,削除,撤销。

(22)何者:为什么呢。设问之词,一般用于自己设问自己答。

(23)其:代词,那些。下文“其达者”之“其”义同。顽士:愚钝的人。顽,指头脑迟钝不灵敏。暗:不明白。时权:应该作“权时”,原文误写倒了。权时,权衡时宜,变通。

(24)殆:大概,几乎。乐成:对已成的事感到快乐,即守成。

(25)虑始:谋划事情的开始,即开创、创新。

(26)心闪意舛:心思棼乱不定,拿不定主意。闪,闪忽不定。舛,错乱。

(27)苟:苟且,敷衍。率由旧章:意即照老办法办事。率由,遵循。旧章,旧有的规章制度。

(28)达者:明白事理的人。指明白皇帝下达给群臣商议的言论是可取之良策。达,通晓。矜(jīn)名嫉能:以名声自夸而妒忌他人才能。矜,自夸,自负。

(29)不从己出:不由自己提出来。

(30)舞笔奋辞:玩弄文辞而夸大其实。奋辞,逞辞。即放言、说大话。

(31)破其义:推翻那个议论。破,破除,驳斥。义,通“议”。指上文的“言事”之策。

(32)寡不胜众:议事出策的只一人,不是遇到愚昧者因循守旧,就是遭到妒忌者贬斥,所以说“寡不胜众”。

(33)遂:于是。屏(bìnɡ)弃:废弃。屏,通“摒”。除去。

(34)虽:即使。稷、契(xiè):相传都是有才能的贤臣。稷,即后稷,名弃,相传为舜时的农官。契,相传为舜时的司徒官,管理教化。复存:还在世。

(35)由:通“犹”。尚且。《政论》中“犹”字往往借用“由”字表达。困焉:受困,指对此没办法。

(36)斯贾生之所以排于绛、灌:汉文帝时,贾谊为博士,升迁为太中大夫,他建议更改法令,遭大臣周勃、灌婴等诋毁,于是文帝不用贾谊的谋议。斯,这是。贾生,贾谊。排,排挤。绛,绛侯,周勃的爵号。灌,灌婴。周勃、灌婴都是追随刘邦起兵建立汉帝国的大功臣,也是剿灭诸吕、扶助文帝继位的大功臣,在朝中爵高位显。

(37)吊屈子以摅(shū)其幽愤:贾谊被贬黜到长沙,路过湘水,想到屈原忧国被谗而遭放逐,感叹自己的身世,就做《吊屈原赋》祭奠屈原,见《史记·屈原贾生列传》、《汉书·贾谊传》。吊,祭奠死者。屈子,屈原,楚国大夫,因受谗言遭到贬黜,怀怨投湘水而死。摅,抒发。幽愤,怨愤。

(38)患:弊病,指才能不被用之弊。

(39)况其余哉:意指英明如文帝,贤良如贾谊,忠诚如绛、灌,而不免有此不用才之弊,何况其余不如他们的人呢!

5 且世主莫不愿得尼、轲之伦以为辅佐(1),卒然获之(2),未必珍也,自非题榜其面曰“鲁孔丘”、“邹孟轲”(3),殆必不见敬信(4)。何以明其然也?此二者善已存于上矣(5),当时皆见薄贱而莫能任用(6),困厄削逐(7),待放不追(8),劳辱勤瘁(9),为竖子所议笑(10),其故获也(11)。夫淳淑之士(12),固不曲道以媚时(13),不诡行以邀名(14),耻乡原之誉(15),绝比周之党(16),必待题其面曰“鲁仲尼”、“邹孟轲”,不可得也(17)。而世主凡君,明不能别异量之士(18),而适足受谮润之愬(19),前君既失之于古(20),后君又蹈之于今(21),是以命世之士常抑于当时(22),而见思于后人。以往揆来(23),亦何容易(24)。向使贤不肖相去如泰山之与蚁垤(25),策谋得失相觉如日月之与萤火(26),虽顽嚚之人犹能察焉(27)。常患贤佞难别(28),是非倒纷(29),始相去如毫氂(30),而祸福差以千里,故圣君明主其犹慎之(31)

【译文】

当世的君主没有不愿得到孔子、孟子之类的人作为辅佐,但如忽然得到了,却又未必重视,假如他们脸上不是题着“我鲁人孔丘”、“我邹人孟轲”,几乎必然不受到君主尊敬信任。何以知其如此呢?孔、孟这两个人的善处已经表现于前世,而在当时都受到鄙视而不被任用,孔子到处遭危困被驱逐,孟子辞官出走而齐王不挽留,二人辛苦劳累,遭到庸俗之辈议论嘲笑,他们是本来就该得到这种遭遇的。品德美好的人,本来就不会歪曲正道来讨好时俗,不会违背德行来谋求名声,耻于获得“好好先生”的称誉,杜绝结党谋私,必要等他们自己在脸上写着“我鲁人孔丘”、“我邹人孟轲”,那是不可能的。然而当世平庸的君主,其智力不能辨别才识非凡的人,却恰恰可以听得进不断的谗言诽谤,前代君主既犯了这过失于往昔,后代君主又重蹈这过失于当今,因而名显于世的人当时常受压抑,而为后人所思念。以过去已然的事揣度将来,要改正这弊病谈何容易。假如贤能与不肖者相差就像泰山对蚁冢一样明显,策谋的成败相比就像日月对萤火一样清楚,那么即便是愚昧的人也看得出。令人常担心的是贤能与奸邪难以分辨,是非颠倒混淆,初看似乎只差毫厘,最终的祸福却相差千里,所以圣明的君主对此应当特别慎重。

【注释】

(1)且:句首语助,没有具体意义。尼、轲:孔子、孟子。孔子名丘,字仲尼,鲁国昌平乡陬(zōu)邑人。孟子名轲,鲁国邹县人。伦:辈。

(2)卒(cù)然:突然。卒,通“猝”。

(3)自:假如。题榜:题署,题名。榜,题署。

(4)殆必不见敬信:殆,几乎。按,以上是崔寔讽刺当世之主不识人才,徒慕古人之名而已。

(5)二者:指孔子、孟子二人。存于上:见于前世。上,以前,前世。

(6)皆见薄贱:都被人鄙薄轻贱。

(7)困厄削逐:困苦危难,削迹被逐。此言孔子的遭遇。他周游列国时,不被任用,两次被鲁国人赶走,在卫国被人铲削足迹,在宋国被人砍了他与门人讲学其下的大树。事见《庄子·天运》、《让王》篇。

(8)待放不追:辞职而去,不被追还。此言孟子的遭遇。孟子在齐国不被齐王所用,辞职而去,在齐国昼邑逗留了三晚,等待齐王挽留自己,而齐王终不追还他。事见《孟子·公孙丑下》。待放,本指臣有罪等待流放。这里指离去前的逗留。

(9)劳辱勤瘁:字意思相近,指劳累辛苦。劳辱,劳作卑贱之事,即劳苦。瘁,劳累。

(10)竖子:指庸俗之人。这里用于对人鄙视的称呼。议笑:议论嘲笑。

(11)其故获也:意即这是二人本来就该得到的遭遇。下文即申述二人本该如此的原因。其,代词,指上文孔、孟二人。故,同“固”。固然,本来就该。

(12)淳淑:指品德美好。淳,通“纯”。淑,美。

(13)曲:歪曲,枉屈。媚:献媚,讨好。

(14)诡行:违背德行。诡,背离。行,德行。邀名:求取名誉。邀,求。

(15)乡原:原出《论语·阳货》,指被乡众称道为谨慎厚重,其实乃无是无非,顺应世俗,不问他人痛痒的人,无原则的老好人。原,通“愿”。恭谨,谨厚。

(16)绝:杜绝。比周之党:指因谋私结成的党派团体。比周,亲密,多指朋党私交。

(17)不可得:不能够。

(18)别:辨别,识别。异量:才识非凡。量,器量,才识。

(19)适足:恰恰能。受:接受,听得进。谮润之愬:《论语·颜渊》“浸润之谮,肤受之愬”的省略。原意是说谗言对听者的蛊惑,如水之渐渐浸润,像由皮肤逐步深入至骨髓。此指不断接受谗言诽谤的影响。谮润,受到诬陷他人之言的浸染。愬,同“诉”。指诽谤。

(20)失之:指犯了不能识才而反听信谗言的过失。

(21)蹈之:指重蹈这种过失。

(22)命世:名望称于世。命,通“名”。抑:受压抑。

(23)以往揆(kuí)来:以过去已然的事揣度将来要发生的事。揆,度量,揣度。

(24)亦何容易:指要改变君主不识才、贤士受压抑的弊病哪里会容易。亦,句首语助,没有具体意义。按,以上这段话中,崔寔表达了这样的意思:有识之士能透过表面看本质,他的思想往往不同于一般人,见解往往与当时的舆论有异,所以常和朝廷的想法抵触,为君主所不能接受,世人也不理解,而他自己又不屑阿世媚俗,从而受到各方压抑。然而随着时移世变,他当时的说法和预言渐渐被验证了,于是后人才思念起他的好处。然而以过去对照现在,就如同以现在推测将来,时势虽不同,世态人情都是一样的道理。所以,有识之士往往总不被当时君主看重,而转被后人思念。要改变这种情况,谈何容易呢。

(25)向使:假使。“使”、“向使”都用于假设,是连词。就过去的事情假设,用“向使”;就现在或将来的事假设,用“使”。相去:相差。之与:同“之于”,用于对比。蚁垤(dié):蚁冢,即蚂蚁洞口堆积的浮土。

(26)得失:指成败。相觉:互相比较。觉,通“较”。

(27)虽:即使。顽嚚(yín):顽、嚚在这里都是愚昧的意思。察:明辨,看得清。

(28)患:担忧。贤佞:贤能与奸邪。佞,这里指奸邪。

(29)倒纷:颠倒纷乱。

(30)毫氂(lí):喻极细微。氂,同“厘”。微小。

(31)其犹慎之:应当尤其慎重对待。其,副词,表示祈使语气,等于“当”、“要”。犹,通“尤”。尤其,格外。之,指识别贤佞与是非。按,以上这段话中,崔寔表达了这样的意思:人的贤明与否,政策的好或坏,是是非非交错在一起,并非差别明显地摆在那儿,一眼就可看清。所以英明的君主对此必须慎重加以识别,否则,初看似差异不大,结果是祸是福就相差千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