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大概就是这么一个意思。去年暑假的时候,我昏倒了一回,社区的医生告诉我是营养不良,一直到现在。
我看到杨医生在搓自己的食指和中指,这个动作,我在别人身上也看到过。有的人烟瘾犯了,就会习惯性地搓着两个手指头。
他很认真地看着我们俩。
然后跟奶奶说。
“您跟我出来一下。”
他又让护士再抽一管血化验。
他那个眼神我清楚。我还能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我现在所住的病房,虽然普通,但是隔壁床的那个老人形似枯槁,每天夜里喊叫的模样,我都料想得到,我肯定有点什么事。
面对医学,我是文盲。
我眼睁睁地看着护士从我的胳膊里抽出一管又一管的血,然后想象着,这一管又一管的血送进了不同的房间,门关上,我看不到里面发生了什么,也看不到那些血会与什么样的药水混合,发生点什么颜色的变化。可能还是红的,或者是紫色,或者是橙色的,又或者是黑的。就像小的时候拿着画笔,在红色上面画上蓝色就变成了紫色,画上了黄色就变成了橙色。
画上了黑色,就没有红色了,只剩下黑。
所以天黑了,就只是等待。
就像是电影里的某个场景那样,我躺在床上,看着外面漆黑的天,等着血液检查的结果,或者等着奶奶进来,开心地告诉我没事,或者哭着告诉我有事。有事的可能性更大吧。
东兴医院其实并没有很大,我住的病房就是最高层,也只有三层楼那么高。这里刚翻新不久,但是地面并没有重新铺设地板砖,还是原来的水泥地,墙上虽然涂刷着白色的油漆,但是在窗户的某个角落,还是可以从缝隙里看到嵌着泥粒。
哦。不是泥粒,是谁吃剩下的一小块面包屑。
就有一只蚂蚁,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找到了这块面包屑,它拖着面包屑,黏在墙上,往下走。墙面是没有障碍物的,但是它却掉转头往上走了,拖着那块面包屑。
我就顺着它爬行的轨迹看着,想着。
扔下这块面包屑的人当时在窗户边看什么,或者做什么。他是家属嘛,是病人嘛?如果是病人的话。他现在还好吗。
蚂蚁继续在走,我一恍神,就看不到它了,努力找,都找不到踪影。
可能掉下去了吧。
它消失的那个高度,掉在地上,应该就是万丈深渊的感觉。
我扭头看着奶奶。
她刚哭过,眼睛还红肿着。她刚跟我讲话的时候,没哭;红肿的眼睛,显然是杨医生跟她说我的状况的时候哭的。
我就静静地盯着她看。
看着她。
奶奶从北方来东兴的,所以这么多年了还是怕热,她剪掉了长发,留了中短的发型,为的就是不麻烦。以前从背后看她,总是看到本身不长的头发,黏在了后脖颈上,她其实受不了这里的热。这么多年了,她也没习惯。
“大孙子,没事啊,没事。”
疲惫的喘息声,微微带着痰。
刚才她跟我说的什么事情,我都不记得了。
我只记得。我被确诊患有糖尿病。
我还患有比较严重的并发症。
这些名词,那个时候的我,还不太明白。
王晓在开学之前来看我,在街道口刘师傅的店里买了两个硕大的冰激凌来找我。
那会儿我们已经有一个月没见了,很快就要开学了。我考上了东兴高中,这个地方最好的学校,王晓的成绩烂到靠父母花钱买进了东兴实验。
东兴实验是个新学校,其实离东兴很远,在大学城那边,是个贵族集聚区。
王晓脸上的笑容没了,他手里的冰激凌都化了,一滴一滴地滴在地上,那些色素在自由地作画。
我掀开T恤,露出我的腹部给他看。
我已经打了一个月的胰岛素,只要吃东西,我就必须打一针。
左半边那里,已经青紫了。其实也不是青紫,是密密麻麻的针孔,肉眼看不到的针孔汇聚在一起,就是青紫色的。胰岛素的针非常的细,比一般注射用的都细,所以你不仔细看,是看不到我腹部那些密密麻麻的针孔是多么的可怕。
“我吃不了了。”
“为什么?”
“糖尿病。”
“那是什么?”
“就是尿是甜的,你要不要尝尝。”
他嘿嘿地笑,我也嘿嘿地笑。从医院回来的这一个月,我几乎都想不到我在情绪上是有什么波动。住院回来的第一天晚上,睡得特别的好,和往常一样睡到中午,才被楼下做饭的油烟熏醒。
然后我就躺在床上,看着窗外发呆。
奶奶很早之前种了一棵木瓜树,时间久了,木瓜真的长成了树,叶子有时候也会郁郁葱葱地遮住窗户外的光,我盯着它看的时候,并没有觉得刺眼。
那时我是清楚地知道现状的,那就是我的人生结束了。
我把这句话后来跟一个人说过,他从一个遥远的北方来东兴听我的故事。就在这个院子里,在奶奶种的那棵木瓜树下面。他戴着眼镜,是个作家,我看网上的介绍,他出过书,也很喜欢听别人的故事。
他坐在奶奶经常坐的小马扎上,看着我。我掀开自己的T恤,露出腹部给他看,和今天给王晓看的不一样,这个时候我的腹部已经变黑了。我开始在大腿附近打针,或者胳膊。
他推了推眼镜,很惊讶。
我跟他说。
“你知道吗,我最伤心的是,在我十四岁的时候,十四岁,那个应该是人这一辈子最好的年纪的时候,我的一辈子,已经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