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辑 书生
岂有文章觉天下?
1922年6月4日,胡适在其与丁文江等同人编辑的政论刊物《努力周报》上发表了一篇题名为《政论家与政党》的文章,此文可作为理解民初自由派知识分子普遍心态的文本,简而言之,见证过议会共和政治的挫败,胡适等人对政党政治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抵触情绪,大都认为政党政治与议会选举往往导致的是政治的混乱、社会的失序与道德的窳败,而在《努力周报》创办前后,所谓好人政府组阁的铩羽而归,又让胡适等人对入阁做官(即传统士大夫的“学而优则仕”)直接参与政治运作乃至改变政治体制失去了耐心与想象,这样的政治见证与政治参与的双重挫折的后果,就是知识人认为必须回归高等学府,以大学为空间,以报刊为平台,以知识为基础,创造理性的舆论来渐进地塑造公民文化,培育公民美德,这才是创造美政良俗的必由之路。傅斯年曾经在一封致胡适的书信中掷地有声地宣言:知识分子在这个动荡年代的选择应该是“与其入阁,不如组党;与其组党,不如办报”。
胡适在《政论家与政党》一文中区分了三种类型的政论家,一是“服从政党的政论家”,就是所谓“党的喉舌”;二是“表率政党的政论家”,这些人是政党内部的成员,并不代表一党的全部党员,只代表一党的具有先进性和反省能力的思想阶级;最后一种是“监督政党的政论家”,这种类型的政论家才是胡适等知识人所认同的社会角色,也是他们在大学教授身份之外最愿意扮演的社会角色。这种政论家的特征就是:“只认是非,不论党派,只认好人与坏人,只认好政策与坏政策,而不问这是哪一党的人与哪一派的政策:他们立身在政党之外,而影响自在政党之中。他们不倚靠现成的势力,而现成的势力自不能不承认他们的督促。”胡适所标举的政论家这种超然独立的个性,以及他相信政论家影响巨大,“一言可以兴邦,一言可以丧邦”,因此写作政论要持哀矜谨慎之态度,发持平公正之言论,这些也许在今人看来,是胡适过于单纯天真的表现,可回到民初的舆论环境,尤其是20世纪20年代各种主义依傍政党力量崛起的时代氛围之中,就可以体会到胡适主张舆论应代表公意和理性,而不能被私利、党见所绑架的良苦用心。
李大钊在民国初年的一篇政论《是非篇》中描述了一种在政治力量主导下的表面多元、其实纷扰的话语喧腾:
今之以言论号召于天下者,多挟其党见之私,黄钟瓦缶,杂然并作,望风捕影,各阿所私。上焉者或无成见存于其间,只以同异之党伐,而正直之灵明,深蔽牢锢,遂不自知其失当,伺瑕蹈隙,抗辩攻讨;下焉者则如桀门之犬,嗷嗷吠尧,不惜出违心之论,肆口罗织,国体之荣辱,人格之保丧,外界之非笑,均所罔顾,惟以博其主人私党之快意。此以是相寻,彼以是相报,是者非之,非者是之,反唇相诋,循环无已,驯至恶声遍于国中,士庶之听闻,亦因以大惑。
当言论成为政党意见的延伸,而超然于政党利益的舆论却缺乏表述空间的时候,公共性的言论空间自然就受到挤压,最后造成的结果就是李大钊所担忧的“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各是其是,各非其非,真理大义,暗而不明,郁而不彰,世人为所迷瞀,亦各因其所欲焉”。这时候,对话和倾听就不再可能,共识更成为痴人说梦,独白性的宣传话语成为一种压制异己的力量。只有在这个意义上,我们才能理解,为什么“笔杆子”象征的符号暴力,在近代中国会与“枪杆子”所表征的军事暴力相提并论,前者是后者合法性的论证,而后者是前者所向披靡的后盾。光有前者,就会成为软沓无力的文人论政,只有后者,就会师出无名被讥笑为一介武夫。
民国记者徐铸成曾在回忆录《报海旧闻》中说,20世纪20年代前报刊上的评论,多半是《太上感应篇》式的不着边际,空泛无物,即使政论家如孟心史、颜旨微之作,也只是就一个时期的形势加以剖析论断。严格说,只能说是政论,不是新闻评论。徐铸成的这段评论切中了近代中国报刊言论的一个“命脉”,言论是政治见解的宣讲,而不是对新闻事件的评论,正因为此,政论常常成为尖刻的意识形态之争,尤其当政论背后站立着排他性的主义之时。主义往往让论说者理直气壮,主义也常常让论说者充满“傲慢与偏见”。
即此而言,亲历民国舆论史的学者萧公权关于“言论自由”与“自由言论”的区分,为我们反省民国的言论与自由及心态之关联,提供了一个有独到见解的视角:
夫言论之不自由,固为目前不争之事实。然徒知提倡言论之自由而不努力培养自由之言论,则其论亦不免褊狭之病。何为自由之言论?发自独到之思考,根诸事理之观察,尊重他方之意见,而不受自己感情之支配,或他人主见之指使者是也。吾人试一检时人之言论,其能虚心持平以立说,合于上述标准者固不乏其例,而意气用事之谈,褊狭无容之见,亦触目易见。异己者势欲打倒,同调者奉若神明,圆通宽大之风度,渺乎其不可寻。此种入主出奴,反自由精神之论,以较压迫言论者之器识与见地,实无殊于一丘之貉。且言论自由而无理智之修养以为根基,则各自是以相非,群言淆乱而不能收切磋之益。观其欲以一人之私见,易天下之耳目,其用心与独裁者之统制思想何以异。使与之易位而处,其行为殆亦不能殊也。
这段话诚应为争言论自由者自我警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