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8章 《绿柳腰》(五)
天生天杀,道之理也。
张郎中的居所,原本是山上猎户搭建的简陋蓬屋,后来战事频发,军营内外时常有伤患来住个一天半日。
当时的营头就大手一挥,聚集兵民一起给盖了两座宽敞的房屋。
村民诊病大多拿不出钱的,就这家送个箩筐,那家送个山货地过的日子也算安稳。
后红烛房迁出涟水村,就在河东设了怜生堂。
村中没有女医,偏远镇上也没人想来。
张郎中就会准备些普通草药带过去,让略懂汤药的女管事给红坊的女病患诊治轻症。
阿真也跟着去过几次,稚嫩脸上的痘印在百姓的眼中是健康美好的象征。
再加上她又是男孩药童的俊俏打扮,每一次出红坊都要洗好一会儿的脸,口脂的香气在她脸上久久不散。
她很爱看也很想天天看那些漂亮姐姐唱曲跳舞,如果不是师傅打的小腿太疼,素娥和慧娘哭骂过她的话。
岭地石头多太硌脚,阿真用几层大叶子和长草把脚丫包起来。
远远的,药房的院子快走到了,栅栏门外停了辆老旧马车。
阿真猫腰慢慢走到后院栅栏外,钻进涨势喜人的芍药田里,慢慢走到房屋后听见正堂里隐约有谈话声传出来。
她又慢慢后退,再几个转身就钻进了院子里,在几捆柴火里翻出了自己的旧衣服穿上。
感觉有视线在盯着自己,慌忙转身见是个熟悉的男童,就连忙打手势让他不要出声。
徐家小六在正堂前的院子里跪得笔直端正,却看见阿真猫腰鬼鬼祟祟从他面前经过,蹑手蹑脚地进了药房。
这时正堂里传出重重拍打桌面的声音,紧接着药房又传出瓷片碎裂的声音,格外的清脆刺耳。
正堂门随即被打开,张郎中走出门外,面无表情地先看了眼徐家小六,随后走进药房,把打碎药瓶的阿真揪了出来。
“拿跌打药做什么?跟谁打架了?”
张郎中抬起阿真手臂检查,习以为常地掸掉她头上身上的花草乱叶。
一摸发根发现还未干透,叹了口气,找了块擦巾坐在矮櫈上给她搅干头发。
“没有打架,是慧娘跌倒了…很疼…我才来拿药的。”
阿真虚虚地说,顺从地低着头,眼角余光看见跪的老老实实的徐家小六和正在靠近的一双大布靴。
“道隆兄,忠言逆耳,你好自斟酌吧!有年告辞。”
大布靴走远,徐家小六正想起身跟上去,只听到:
“你继续跪着!”
小六抹了抹眼底的泪花跪了回去,低头含胸谁也不看了。
确定马车走远了,阿真笑了。
在张郎中放弃给她扎髻,草草绑好头发后,就跑到小六身边蹲下:
“吆,谁家的学生娃掉金豆子啦?羞不羞啊?嘻嘻嘻…”
小六不看她,肩膀一抽一抽地,眼泪也越掉越多。
张郎中拽开乐的正欢的阿真,一个小布兜挂在她的脖子上,一双小草鞋再换上,推一把让她干正事去。
阿真摸摸布兜里药瓶,撒欢地跑出院子,听见张郎中叫小六起来,又停了下来偷瞄。
“先生…呃…让我跪着。”
小六哽咽着又抹了抹眼泪。
张郎中呵笑一声,把人架起来,让他坐在矮凳上,拍拍他膝盖黄土,回屋前说道:
“早慧不一定是好事啊!”
阿真哼了一声,暗骂了一声“瓜皮”,就往涟水村方向溜走了。
艳阳兑兑,蝉声低鸣。
涟水村里院院飘香,阿真的馋虫被勾起来已经快走不动了。
刚走进洗衣局偏门,就被一个小管事婆娘拉到一边,抢了布兜,又揣了几个熟鸡鹅蛋给她道:
“你来晚了,鱼被几个野小子抢了,这几个蛋赔给你的,药我给慧娘去敷,还有啊…”
阿真正一脸懵,就见二壮家堂婶大腹便便挎着个篮子从侧门里间走了出来。
小管事婆娘干巴巴的脸瞬间挤出一朵花来,一手牵着二壮堂婶,一手指着圆滚滚的肚子:
“阿真啊,过来听听,是阿弟在里面划水,还是阿妹在里面划水?”
阿真眨了眨大眼,走过去,轻轻把耳朵贴上去。
“真的有划水的声音…”
阿真两眼放光,笑出了大白牙,又把耳朵贴上去继续听…
“童言无忌,再听听是阿弟还是阿妹在里面划水?”
“是妹妹在里面划水。”
阿真开心的拍拍手,轻轻摸着圆滚滚的肚皮,比划着比自己大两圈的腰身。
小管事婆娘和二壮堂婶都愣了一下,又尴尬的笑了笑。
小管事婆娘嘴里念叨着童言无忌,又道:
“慧娘那边还生着你的气呢,又有伤,你别去招惹她;我给你派个差事,陪着二壮的堂婶去矿上送饭,仔细路上别有磕绊,听明白没?”
阿真点点头,小管事婆娘满意的又剥了个鸡蛋给她,对二壮堂婶嘱咐几句路上小心的话,就转身走了。
阿真悄悄跟着走到拐角偷瞄,看到小管事婆娘揣着药袋敲了慧娘住的房门,才放心的跑回来。
二壮堂婶被她的小模样逗的忍俊不禁,又拿了酱瓜和温热的炊饼让她吃。
“阿真啊,我要是生个妹妹,会不会长的跟你一样好看啊?”
“妹妹一定长的比我好看,跟花一样漂亮。”
“嗯,小嘴真甜!”
阿真吃饱去水缸边喝了一瓢生水,就急火火地跟着二壮堂婶去矿上了。
去矿山的路也就一个时辰,但因为阿真她俩脚程慢,硬是走到日头渐红才走到山底。
二壮堂叔几个出矿没多久,个个黑骏骏,矿上也没有女眷,他们也懒得收拾,呲个大白牙引得阿真连连大笑。
笑够了,堆火引柴,围圈而坐,烤着炊饼,吃着家里的酱瓜又是别样的美味。
吃完饭食,二壮堂叔借了矿上板车,铺了厚厚的草帘,说什么也要把自己婆娘给拉回家。
阿真沾光也坐了一路的板车,男子脚程快,天还未黑就回到了涟水村。
村口几个熊孩子拿着木棒木刀在打闹玩耍,看见阿真在板车上,一只小肥爪把她拉了下来。
“干什么!哼!”
阿真被摔了一跤,站起来一看是二壮,就知道为什么把她拉下来。
二壮堂叔脚步没停,警告二壮几句,就继续往家赶了。
“镇上徐家是不是又找张郎中了,你怎么不叫我?还扒不扒小六衣服了卖钱了?你还欠我串糖葫芦没还嘞!”
“他这次没穿新衣服,布鞋都是破的!”
“那不行,我要吃糖葫芦!”
二壮掐腰威胁,几个小跟班也跟着嚷嚷。
“上次扒他衣服,师父打我可疼了,你家里没打你吗?哼!”
阿真踮起脚尖掐腰怒斥,堪堪与二壮对视。
又见二壮气呼呼地扔了自己的木刀,就不再理他,就往洗衣局走。
“你就等着吧,徐家那个小子再穷也养得起你师父,你师父要是去镇上,就不要你了!”
阿真没有回头,越跑越远。
洗衣局的住房就那么几间,暗灯摇曳。
阿真在慧娘的房门前轻轻敲了敲,没人应,坐着等了一会,还是不开门。
“慧娘…我饿了…”
“我去找师父了,明天再给你拿些药来…”
回应她的只有远处池塘的蛙鸣。
阿真借着月光一路跑回了师父的院子,一眼就看到了置在院中沙盘里的大字。
徐,师父写的;地上一圈临摹的徐,徐家小六写的。
阿真怒目圆睁,深吸一口气用手摇平沙盘,用脚把地上的临摹毁掉。
“已经看到了…给你留饭了,把手洗干净过来吃…咳咳!”
张郎中披着外衣站在半扇门中,夜风吹过让他咳得止不住。
“师父师父,你回屋…你看这个…”
阿真抬起手,是两只串在一起的田鸡。
“确实快到炙这野味的时候了…”
张郎中接过野味,又看见一双裹着塘泥,伴着黄土,掉了半只草鞋的泥脚后…
咳了几声,沉声道:
“慧娘生你的气,也是应该的…明日一百个大字。”
“啊~这么多…我没…只是滑了一跤…草鞋就断了…”
“去灶边吃,身上洗干净再进屋!”
张郎中穿好外衣,挑灯走到灶台处盛出一碗糙米饭和锅巴,又加水添柴,利索收拾好田鸡,扔进锅里。
“恩…师父…二壮也会抓田鸡,他想吃糖葫芦…”
“续柴。”
“哦…”
阿真早就饿透了,踢掉脚上最后的束缚,用水涮了两下手,捧起碗筷就吃。
半碗下肚,饿劲也下去了,就看到张郎中把熬出香气的田鸡放进瓷瓮,小火闷煮。
半月高悬,张郎中给在睡梦中的小人扇着风。
小人早已睡熟,他却忍着咳疾,不敢出声,久卧不得眠。
泪烛浅浅,张郎中用细软绢布擦拭立在身前的两个牌位。
“可是怪我从未如此善待过绎儿…再等我些年月可好…咳咳”
他口中喃喃自语,时而落泪,时而忍俊不禁。
再次回到床铺前,小人已经睡得满头大汗,薄被踢到了脚边。
“再下场雨就带你捉田鸡,先好好练字吧。”
这场雨一下就半月有余,恶号频至。
江水湍涌,河坝溃堤,矿山塌方,涟水村几乎家家立白帆,半村尽哀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