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但愿那些否认灵犀相通的人,如果可能的话,解释一下,瓦朗夫人怎么第一次见面,第一句话,第一个眼神就使得我不仅深深地被她吸引住了,而且对她产生了从未消失的完全信赖,假定我对她感受到的确实是爱情的话(凡是注视着我同她今后关系的人至少将会觉得这是不可信的),那么,这种激情怎么会一产生就伴随着与爱情不沾边的心宁、气静、坦诚、安稳、信赖等情感呢?怎么会在第一次接触一位可爱、端庄、貌美的女人,接触一位地位比我高而我又从未接触过的贵妇,接触一位我的命运可以说取决于她的关怀之大小的女人,总而言之,在接触这么一个女人的当儿,我怎么会那么的无拘无束,那么的轻松愉快,仿佛我完全肯定能博得她的欢心呢?我怎么会丝毫没有感到局促、胆怯、拘谨呢?我生性羞怯,拘束,从未见过大世面,怎么会第一天、第一刻便同她谈话随便、言词亲切、语气亲热,仿佛十年老友,亲密无间呢?没有欲望的爱情我是不谈的,因为我有欲望,但是,没有焦虑,没有嫉妒的爱情存在吗?一个人难道不想至少问一声自己心爱的人爱不爱他吗?我一生中再没有想到过要问她这一问题,倒是我在问自己是否爱她,而且她也从未问过我这个问题。在我对这位美丽女人的感情中肯定有点奇特的地方,大家以后会发现一些没有料到的怪事。
我们要谈谈我的前途问题;为了谈得从容些,她留住我吃午饭。我一生中,这还是头一次吃饭时没有食欲。她的女佣在为我们上菜,也说她从未见过我这种年龄、这种体格的远方客人会没有食欲。她的话并没有使她的女主人对我产生不好的想法,倒是有点击中了同我们一道用餐的一个肥胖的乡下人。他狼吞虎咽,一人足足吃了六个人的饭。至于我,我是心花怒放,不想吃了。我的心里充满了一种全新的感情,遍及全身,脑子无法再考虑任何其他事情。
瓦朗夫人想知道我过去的一切。为了说给她听,我恢复了在师傅家丧失的满腔热情。我越是激发这位卓绝女人对我的关怀,她越是为我即将面对的命运抱屈。她的神情、她的目光、她的举动都透着她的亲切的怜悯。她不敢规劝我回到日内瓦去。处于她的地位,这么做则犯了亵渎天主教之罪。她不是不知道自己被严密地监视着,不能随便说话。但是,她以催人泪下的口吻谈到我父亲的痛苦,使我清楚地看出,我若回去安慰老父,她是会赞同的。她并不知道自己不知不觉之中在反驳自己。除了我主意已定而外——这一点我认为已经说过了——我越是觉得她言之有理,令人信服,她的话就越是打动我的心,我也就越是下不了狠心离开她。我感到,若是回日内瓦,就在她和我之间筑起了一道难以逾越的堤坝,除非再采取已采取过的行动。倒不如横一横心,留下来为好。于是,我便留下来了。瓦朗夫人见劝说无用,也就没再说下去,免得连累自己,但她用一种怜惜的目光望着我说:“可怜的孩子,你应该到主召唤你去的地方去;但等你长大以后,你会想起我的。”我相信她自己也未曾想到她竟然残酷地一语成谶。
依然是困难重重。这么小就远离故土,怎么活法?我的手艺还没学到一半,根本谈不上精通。即使精通,也无法在非常贫穷、养不起手艺人的萨瓦赖以为生。替我们吃饭的乡下人,被迫停了一会咀嚼,歇歇颌骨。他说出一个看法,说那是来自上苍的,但从结果来看,不如说是来自地狱的。他建议我去都灵,说是那儿有一个收容所,是为训练初学教理者创办的,去了那儿,我的肉体和精神就有了着落,等到我进入天主教的怀抱之后,可以依靠善男信女们的仁慈找到一个适合我的位置。他继续说道:“至于盘缠,如果夫人向主教大人建议这一善行义举,他是肯定会善心大发,很乐意提供给你的,而且男爵夫人是那样地乐善好施,”他俯首向着餐碟说,“也一定会助您一臂之力的。”
我感到所有这些施舍都很让人难堪:我很揪心,一句话也没说,而瓦朗夫人对这建议没有提议人那么热心,只是说,对于善行义举,各人都得尽力而为,她将找主教谈谈这事。但是,那鬼家伙担心她按她自己的意思去说,再者,他在这件事情里,还有点小便宜沾沾,所以便先跑去通知神甫们,跟这些善良的神甫们都说通了,以致当瓦朗夫人不放心我去那儿而去找主教谈时,发觉事情已经定了,而且主教当时就把我此行的一点点盘缠交给了她。她不敢坚持要我留下:我已经大了,像她这么大年岁的女人把一个男青年留在身边是不成体统的。
我的旅行就这样由关怀我的人给安排好了,我只好服从,我甚至并无太大反感地就照办了。尽管都灵比日内瓦远,但我猜想,作为京城[7],它同阿讷西的关系比同一个不同宗、不同教的外国城市要更密切。再说,我是遵从瓦朗夫人之命前去的,所以我认为自己仍旧是在她的指引下生活,甚至胜于在她身边生活。再有,长途旅行很能满足我已经开始形成的漫游的癖好。我觉得,我这么大的人,翻山越岭,攀上阿尔卑斯山巅,俯视自己的伙伴们,真是美极了。对一个日内瓦人来说,四处看看是一个不可抗御的诱惑。因此,我答应了。那个乡下人两天之后便要同他妻子一起动身。我被托付给他们,一路上照顾我。我的钱也交给了他们,其中包括瓦朗夫人在千叮咛万嘱咐的同时,偷偷塞给我的一小笔钱。复活节前的星期三,我们便上路了。
我离开阿讷西的第二天,父亲同他的一个叫里瓦尔的朋友寻我来了。里瓦尔先生同父亲一样,也是钟表匠。此人聪颖过人,很有学问,作的诗优于拉莫特[8],口才同后者也几乎不相上下,为人十分正派,但其文采未能得以发挥,只是把自己的一个儿子培养成了喜剧演员。
这两位先生见了瓦朗夫人只是同她一起为我的命运长吁短叹,并没有去追赶我。他们骑马,我步行,很容易就能追上我的。我舅舅贝尔纳也是同样情况。他来过孔菲格农,知道我在阿讷西,便回日内瓦去了。我的亲人们似乎在同我的星宿串通一气,把我交给等待着我的命运。我哥哥就是因为类似的漫不经心而不知去向的,至今谁也不知其下落。
我父亲不仅是一个诚实的人,而且为人极其耿直。他有着一颗造就伟大美德的坚强的心灵。此外,他还是一位好父亲,尤其是对我。他很疼我,但他也喜欢自己玩乐。自从我远离他之后,其他的一些爱好有点冲淡了他的父爱。他在尼翁又结了婚。尽管继母已超过给我添弟弟妹妹的年岁,但她还有亲戚。这就组成了另一个家庭,有了另一种目标,过起了新的日子,所以父亲就不再常常思念我了。他老了,而且没有多少钱来养老。我哥哥和我,我们有母亲留下的一点财产,其收益在我们远离时应该归父亲所有。父亲并不是主动想要这个钱的,而且这并不妨碍他履行他的职责。但是这种念头在不知不觉之中发生了作用,连他自己也没有觉察出来,以致有时冲淡了他的热情,要不然他是会更疼爱我的。我想,这就是为什么他起先找我找到阿讷西,可又没有追到尚贝里,他肯定会在那儿找到我的呀。这也是为什么我出走之后,常去看望他时,我总是获得父亲的爱抚,却不见他竭力留住我。
我十分了解父亲的温柔和品德,他这么做,使我反省了自己,对我保持心理健康起了不少作用。我从中得到一个很大的道德准则,也许是可用于实际的唯一准则,那就是避免使我们的义务与利益相冲突的情况发生,避免使我们的幸福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的情况发生。我相信,如果不避免这些情况的发生,不管你是多么诚挚高尚,迟早都要不知不觉地气馁颓败,而且,尽管你内心依然公正善良,但实际上却变得不义和邪恶。
这一准则铭刻在我的内心深处,而且,尽管稍嫌晚了点儿,但仍贯穿在我所有的行为之中。它是使我在公开场合,特别是在熟人中间,显得最古怪、最愚蠢的众多准则之一。大家责怪我想独出心裁,标新立异。说实在的,我既不怎么想做得与他人一样也不想不一样,我只是真心实意地想做好事而已。我总是尽力避免使我的利益与他人的利益相违背的情况发生,免得对他人的不幸产生一种虽不是有意但却是窃喜的心情。
两年前,元帅大人[9]想把我写在他的遗嘱上。我拼命反对。我对他说,我绝不列入任何人的遗嘱里,更不想列入他的遗嘱中。他依了我:现在,他想给我一笔终身年金,我没有反对。有人会说这么一来对我更合适;也许是的。但是,我的恩人和父亲啊,如果我不幸死于您之后,我知道,失去您,我就失去了一切,我也就一无所获。
我看这就是好的哲学、唯一真正符合人心的哲学。我天天在深刻体会它的深邃之处,并且在最近的著作中,我在以不同的方式加以阐述。但是,公众轻佻浅薄,并没很好地注意这一点。如果本书完成之后,我还侥幸活着,能写另一部书的话,我想在《爱弥儿》续集中写一个有关这同样哲理的生动感人的实例,迫使我的读者加以注意。对一个漂泊者来说,反省已经够了,又该上路了。
我的旅途比我想象的要愉快,而且那个乡下人不像其外表那样地粗鲁。他是个中年人,花白的头发结成一条小辫子,一副掷弹兵的模样,粗声粗气,人挺活泼,能走,更能吃。他什么行当都干过,可都一窍不通。我记得,他曾建议在阿讷西搞一个什么作坊。瓦朗夫人肯定是同意他的计划的,而且,他是为了试图让大臣批准才去都灵的,路上的大量花销也不用自己掏腰包。此人善于钻营,总是混迹于神甫堆里,装出为他们效劳的殷勤样子。他曾在神甫学校学到某种虔诚的行话,老在使用它,以伟大的预言家自诩。他学会《圣经》上的一段拉丁文,便装作知道成百上千似的,因为他每天都要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这段拉丁文。此外,当他知道别人兜里有钱,他就很少缺钱花。他比骗子更精明,他以连哄带骗地招募兵丁者的口吻滔滔不绝,宛如隐士彼得腰悬佩剑在鼓动十字军似的。
至于他妻子萨布朗太太,倒是个好女人,她白天比夜里安静。由于我一直与他们睡在同一间房里,她那夜间折腾的声响经常吵醒我,如果我知道是怎么回事的话,我可就更睡不着了。可我甚至都没猜想到,我在这一方面愚蠢透顶,只有让本能来开导我了。
我同我虔诚的向导及其活泼的妻子在愉快地赶路。一路上没发生任何意外。我的身体和精神都从未有过的好。我年轻力壮,朝气蓬勃,无忧无虑,对自己和别人充满信赖。我正处于人生中那短暂而宝贵的时刻,有一种外露的幸福感,可以说把我们身上的所有感官都扩展开了,用生活的魅力在我们眼前把大自然美化了。我那微微的不安心绪有了一个目标,使之不再飘忽不定,并稳定了我的遐想。我把自己看做瓦朗夫人的作品、学生、朋友,甚至情人。她对我说的亲切的话语、她对我的温柔抚爱、她似乎对我表现出的那极大的关怀以及她那我觉得充满了爱的愉悦的目光——因为那目光激起了我的爱恋——所有这一切,一路上,都萦绕在我的脑海之中,使我想入非非。对自己命运的任何担惊受怕都没有干扰我的这些梦想。我觉得,把我送往都灵,是保证我有一个安身立命之所。我不用再操心自己了,有人在替我想着哩。因此,扔掉了这一重负,我步履轻快了。我心中充满了青春的心愿、美好的希望和光明的未来。我看见的所有东西似乎都在证实我即将获得幸福。我在想象着家家户户的乡村盛宴、草场上疯狂的戏耍、水边的沐浴、漫步和垂钓、树上的美果、树荫下的男女幽会偷情、山间的大桶牛奶和奶油。简直是一派悠然自得、平和、单纯、轻松的景象。总之,映入眼帘的任何东西都给我的心灵带来了一种陶醉。景象的雄伟、多姿和自然美使得我的陶醉是合情合理的。这其中确实透着一点虚荣。我觉得,自己这么年轻,便能去意大利,就已经到过不少地方,就踏着汉尼拔[10]的足迹翻山越岭,这是超越我这么小小年纪的人的一种荣光。此外,还常在一些很好的驿站歇脚,还有好吃好喝来满足旺盛的食欲,因为,我其实犯不着客气,同萨布朗先生的吃法相比,我吃的就不值一提了。
我想不起我一生之中有过像我们这七八天的旅行那么无忧无虑的了。因为我们必须照顾走得慢的萨布朗太太,所以这一次简直就是在作长途散步。对这次旅途的回忆,使我对一切与之相关的东西,特别是对那些山峦,对那徒步旅行,产生了强烈的兴趣。我只是在我美好的时日徒步旅行过,而且总是乐此不疲。不久,因为各种职责、事务或行李拖累,我不得不摆出绅士派头,乘车外出。我一上车便提心吊胆、心烦意乱,不像从前那样只觉得走路的快活,而是立即想到尽快赶到目的地。在巴黎时,我曾想找两个趣味相投的伙伴,各人掏五十路易,花上一年时间,一起徒步环游意大利,不带任何行李,只带一名背着睡袋的小厮。有不少人前来,看上去都对这一计划很感兴趣,但骨子里都把它当成异想天开,只是空谈一气,不愿身体力行。我记得,我兴致勃勃地与狄德罗和格里姆谈过这一打算,他们终于也想这么大干一场。我以为就这么说好了,但最后竟成了只想做一次纸上神游。格里姆觉得最有趣的是让狄德罗在这样的旅行之中犯下许多反宗教的罪行,而让我代他受过,打入宗教裁判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