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维熙文集(全14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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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8章 裸雪(从维熙文集③)(34)

“我不去。”

“车棚又脏又黑,待在这儿有啥趣儿?”姑继续动员着我,“阳光这么好,那儿豁亮!”

“我不愿意去豁亮地方,我喜欢这辆篷篷车。”说着,我又一屁股坐在车辕上,“小芹和她娘还坐过这辆篷篷车哩,我和小芹在里边比试过顺口溜,她数落着:‘南来雁,北来雁,在我篮里下窝蛋!’我数落着:‘骑着驴,打着伞,光着屁股绾着纂。’”

姑见我来了拧劲,只好告诉了我实情。姑说:“走吧,跟我去看看瞎表姐的坟!”

“啥?”我耳朵眼像被针戳了一下,猛地一跃而起,“姑你说啥?”

“你瞎表姐死了一年多了,你温四奶奶也跟着走了。”姑说,“其实这事儿,你母亲也早就知道了,一直没告诉你。这母女俩,是另一对儿苦藤苦瓜!”

我觉得这事儿太费解了,仰脖责问小姑姑说:“姑你在蒙我吧?要是真像姑说的,咋会在姥家北菜园起坟?”

姑告诉我,姥姥说这是姥爷的决定。生来就命苦的瞎表姐,后来再喝黄连水儿,直到疯癫而死,都是姥爷养鹰招来的祸害。姥爷觉得愧对了瞎闺女,便打了口棺木,在北菜园子埋葬了出世后就没有见过天和地的瞎闺女。后来,温四奶奶得了噎症(即今日之喉癌),跟着瞎闺女去了,姥爷叫人开棺,把母女俩给合葬在一块儿,还在那坟头前立了块石碑……

姑过去跟母亲来姥家,只见过瞎表姐一次,她只觉得瞎表姐身世可怜,因而转述姥姥的这番话时,语气清淡如水。在这小村,瞎表姐是我的大伴儿,听姑说的每一句话,都像耳畔雷鸣。它来得太突然,也太猛烈了,没等小姑姑的话说完,我就撇下了姑,向宅院对面的北菜园奔去。

姑吃惊地在后边追喊我:“和尚,你疯了?”

我不理睬小姑姑的呼叫。

“和尚,你等等我,我还不知道菜园子门朝哪边开呢!”我不仅没有停步,两条小腿反而捯得更快。我没能在瞎表姐临死的时候见她一面。此时,我急于见到那黄土“馒头”。

姑是大人,比我的两条腿跑得更快,我刚刚跑进菜园,小姑姑就逗我玩似的,从我身后一把拽住了我脑后的那撮“拉毛”:“我叫你跑,要是那坟头里的女鬼,把你拉进坟头该咋办!”

“瞎表姐不拉我!”我挣脱着小姑姑的手掌,“她是好人,她的手巧着哩。她哄我睡过觉,给我编过苇子人儿!”

姑没有松开手掌,继续逗我玩说:“和尚,你知道留这撮‘拉毛’是干啥用的吗?就是防止鬼拽走你用的!”

我本来已一肚子酸楚,不知其味的小姑姑,又揪疼了我的头皮,我索性就地撒泼,大哭起来。

姑慌神了:“我逗你玩哩!”

我哇哇地哭喊着:“谁想跟你玩?跟我一块儿玩的瞎表姐都入土了!你知道人家心里多难受吗?!”

“哟!和尚还有这么大的脾气哪!”小姑姑掏出擦过我唇上血痕的手绢,给我擦着腮上眼泪珠儿说,“姑对不起你,姑伤了你的心了!姑向你赔礼道歉。”说着,小姑姑当真地对我鞠了一躬。

我抹着眼泪偷偷地笑了,怕姑直起腰来看见,便把脊梁骨甩给小姑姑。转身之际,看见枣树林子尽头隆起的那座土坟,脸上便又立刻消失了笑靥。显然,从我脸上的阴阴晴晴,姑掂量出我的心,号着了我的脉,她那张对我喜笑颜开、光灿灿的脸腮上,开始涌现出阴郁的乌云……

当姑拉着我的手,慢慢走近那土坟时,姑轻声问我:“你喜欢瞎表姐?”

“每次住姥家,她都跟我玩。”

“她双目失明,跟你玩啥?”

“她手拿探路的竹竿,竹竿就是她的眼。”我告诉小姑姑,“她可怜极了,有一次我在河坝逮着一只小蚂蚱,她在掌心摸来摸去。我告诉她这小蚂蚱是绿色的,她问我啥叫绿,绿是啥。”

“你咋回答的?”

“我也说不出绿是啥样!”

姑沉默了,她用牙咬住给我擦泪的手绢。当我和姑走到坟前时,姑把手绢从嘴角放下来,两只手拼命绞动着它,仿佛要拧干我刚才流出的泪水似的。我知道,我没流那么多的泪,分明是小姑姑难过了,她的心河可能正在淌泪呢!

土坟旁边,正好挨着我和小芹当秋千玩耍过的歪脖枣树,姑和我坐在上面,久久地看那座土坟,那块石碑。

姑先说话了:“你瞎表姐生前,长得啥样?”

瞎表姐分明长得很丑,我却回答说:“好看着哩!”

“像谁?”

“像红红的指甲草,像艳艳的石榴花,像……”我找出我曾看过的各种美丽的花儿,美化着我的瞎表姐。我还告诉小姑姑,在那个月夜,瞎表姐为编个像我的苇人,她用手抚摸我的身体每个部分,我因浑身痒痒,而咯咯发笑的往事。

姑听得很认真:“后来呢?”

“让日本人糟蹋了以后,瞎表姐就疯了。”我说,“后来,我又来住过姥家,那时候瞎表姐已经不认识我了。她每天披头散发地喊道:‘鬼子,你们来呀!趴我身上来!趴我身上来!哈哈哈哈……嘻嘻嘻嘻……’那时候瞎表姐只是疯了,还没入土……我说:‘瞎表姐,我是和尚,不是鬼子,你病着的时候,我还给你送过人参孩儿哩,你忘了吗?’她不理睬我,重复地喊叫着刚才的话……”

姑不让我说下去了。她站起来,独自走到篱笆根下。当她反身回来时,手里拿着两束残落的野菊花,花儿是淡黄色的,花朵虽早已被风霜凋谢得打蔫了,但花瓣儿尚未完全脱落。姑用鼻子嗅了嗅,蹲下身子,把花儿往碑前的土地上插。天寒地冻的腊月,姑插不进去,我便一遍一遍往返于向阳的篱笆墙根,捧来一捧捧浮土,堆成一个小小的土包,让姑把那两束野菊花,插在碑前的虚土堆上。我向石碑鞠躬。姑也向石碑鞠躬。

我不敢再想瞎表姐躺在坟头里的模样,便拉起小姑姑的手,走向井台。我对姑讲起“昨天”和小芹一块儿栽种“和尚树”、一块儿埋枣花的童贞往事。

姑抚摸着那棵死而复生的“和尚树”,两眼盯望着我说:“挺像你的,小时候是棵病秧子,今天已是小大人了。”

“比姑还矮好多哩!”我说。

“几年后就会像这小树一样,高过小姑姑了。”姑脸上绽出笑意,“我要是算命先生,根据这棵‘和尚树’,就能给你推出命相来了!”

“啥命?”

“命相虽然多灾,但都能逢凶化吉。”小姑姑眯起眼睛,手指掐来掐去的装模作样一番,“死而复生的又是棵榆树,说明你命硬得如同榆木疙瘩!“我被逗笑了。姑说:“我装得像吗?”

“像。”

姑说街面上的大小卦摊,都是骗人钱财的。人活在世,都靠个人自强、自信、奋斗、抗争。姑还告诉我,她装算卦的装得那么像,是因为她在“北师”演文明戏,扮演过算卦相面的角儿。

我说:“姑,要是真有命相,我愿意把我的‘榆木疙瘩’送给小芹和她娘,她们母女俩就能找到躲雨的破庙,有落脚的地盘了。”

绕来绕去,话题终于从“和尚树”绕回到小芹母女俩身上。刚才姑装卦师给我带来的一点点欢快,像疾风扫落叶一般,顿时被席卷个精光。早上,天还响晴碧蓝,不知何时爬出一块块云彩,云彩手拉手地连成一片,先是遮住了日头,后又吞噬了整个蓝天。

姑看看天说:“怕是要下雪了。”

我着急了:“那就赶不回城关去了,家里发现丢了姑和我,还不得急死。”

姑劝我别急。姑说她偷偷推出三叔的自行车时,已悄悄地告诉了我母亲。母亲也牵挂着小芹母女俩的事儿,告诉姑丁家洼离姥家很近,无论小芹母女俩在不在丁家洼了,都不妨在姥家住上几天。

我告诉姑,我不想住姥家了。宅门对面就是瞎表姐的坟,夜里我会做噩梦的。姑说她同意我的意见,但是不能竹篮打水一场空。打探不到小芹母女俩的去向,姑心不甘,也无法对我母亲交代。

“上哪儿去找?”我向小姑姑讨着主意。

“这小村你还有伴儿吗?”

“就一个瞎表姐。”我说,“可她躺在坟里不会出声了。”

“走!看看狗瘤子叔叔回来没有?”姑说。刚出菜园,迎面碰上了姥姥,她是来喊姑和我去吃晌午饭的。姥姥说她特意为姑这位稀客包的猪肉饺子。小姑姑无法推却姥姥的感情,跟随姥姥去了,我一扭身,便朝狗瘤子叔叔家跑去。

姥姥在背后喊我:“和尚——”

姑也在背后呼我:“和尚——”

“饺子该粘住了。”姥姥语音继续响在我的耳后,“吃了饺子再去!”

姑也再次召唤我:“吃过午饭再去不行吗?不听姑的话,姑可骑车回城关,把你甩下了!”骗人!姑在骗人!姑才舍不得把我甩在这小村哩!在家里,除了母亲就数爷爷和姑姑最疼我了,分明姑是出于对姥姥的礼仪,不得不在旁边敲锣打鼓,做出跟姥姥合唱一台戏的样子。

回头看看,姥姥和小姑姑的影儿都不见了。姥姥没有像鸭子一样,跩着两只金莲小脚追我,使我心满意足。窃喜之际,我忽然有了惊讶不已的发现,狗瘤子叔叔的篱笆院门上,虽然仍拴着锁宅的铁链,但从院里传来饿狗乞食的“叽叽”鸣叫声。我以手遮耳听了听,饿狗低吟的声音,正是从狗瘤子叔叔宅院传出来的。

狗瘤子叔叔是不养狗的,这是狗瘤子叔叔亲口告诉我的。起因是温四奶奶收养下从宁河逃荒到河北冀东的狗瘤子叔叔时,温四奶奶家那条大黑狗,曾咬伤过他这个外来户。温四奶奶一怒之下,杀了黑狗,从此养狗和温家绝了缘分。可是,此时我分明听到了狗的“哼哼叽叽”之声,莫非温四奶奶和瞎表姐“走了”,狗瘤子叔叔这个光棍之家,养了一只护宅的家狗?

我想顺狗道爬进去看看,昔日我和小芹曾从篱笆门下的圆洞表演过小狗钻圈——那是在身穿单衣的夏日。此时是严寒的冬时,我不但长了个儿,还身着棉花篓篓般的棉衣棉裤,那圆圆的小洞,我是难以通过的。我不是武侠小说中飞檐走壁的大侠,无法跳过高高的土墙,百无一计之时,我看了看土墙挺高,索性扒去棉袄,又勒紧棉裤的腰带,先把棉袄扔到院内,后趴在地上收紧胸腹,硬是从那圆洞爬了进去。

由于我钻洞时,篱笆“嘶啦啦”地发出声响,“哼哼叽叽”的狗鸣,突然变成了“汪汪汪”的狂吠。我已无退路可寻,穿上沾满尘土的棉袄,顺手抄起院里的一把翻麦场用的三齿木杈,准备恶狗朝我扑来。举木杈举得胳膊都酸了,还不见狂吠的狗出屋,而狗叫又分明是从昔日温四奶奶和瞎表姐住过的东屋传出。疙瘩爷爷往日对我说过:“叫唤的狗不咬人。”这句话给了我勇气,便举着木杈一步一步向屋子接近。

靠近屋门,我才长出一口气把木杈放下,因为我看见屋门也上着一把铁锁。狗瘤子叔叔何以会把一只狗倒锁在屋里,实在使我十分纳闷,用指尖蘸点吐沫,把窗纸洇开了一个小洞,闭上一只眼往里看着,我顿时被惊得目瞪口呆:这只狗不是狗瘤子叔叔豢养的狗,正是瘸腿“小黄”。它被一根绳子拴在一张木桌腿上,旁边摆着一个狗食盆子,盆子里的食物已被“小黄”舔得精光,难怪它刚才“哼哼叽叽”地叫唤个不停哩!

这个发现使我喜出望外,两腿竟然不听支配地哆嗦开了。从窗纸洞孔,向炕上看看,我又有新的发现,去年过年节时,我母亲为小芹买的一条花格围巾,扔在炕席上。

“小芹——”

“小芹——”

我隔着窗户喊叫着。小芹和她娘一定落脚在狗瘤子叔叔家了。这么冷的天,小芹如果是外出了,咋会不围围巾呢!从而我推断她就在这间屋子。至于,为啥要倒锁宅门房门,我还无法得知其中的缘故。

屋子没有小芹的回应,回答我的是小芹和我的伙伴——“小黄”。它一边“汪汪”乱叫,还不断扬起前腿,对它熟悉的声音,表示真挚的欢迎,因为它后腿被拴在木桌腿上,跳不上炕,使它无法跟我进一步地表示亲热。

心里一热,我眼泪立刻涌出眼眶。我一边抽泣着,一边朝屋内喃喃:“小芹,你一准蹲在炕根下躲我哩!我和姑来姥家,就为看你娘和你来的。你答应一声,行吗?”回答我的还是“小黄”的“汪汪汪……”我着急了,把窗纸捅开一个大窟窿,这样可以扩大我的视线,以捜索可能龟缩在墙角的小芹。我的心渐渐冷却下来,墙角堆放着被褥,窗台上放着一把妇女篦头用的篦子。我无法断定这是小芹母女俩用的,还是温四奶奶和瞎表姐留下的遗物……

“小黄”叫唤累了,便不再乱吵乱叫,只是不断摇着它那毛茸茸的尾巴。我也觉得因心情紧张而两腿发沉,其实才不过短短一袋烟的时间,我历经了惊喜的冲击,又承受着不见小芹踪影的失落。但无论如何,我没有白爬狗洞,到底知道了小芹母女俩没有去当讨饭花子,狗瘤子叔叔家的屋顶,是支开在母女俩头上遮挡雨雪的伞。

我想把这个消息,尽快叫姥姥、小姑姑知道,折身离开这间只有“小黄”的屋子。没别的说,从哪儿进来还得从哪儿出去。就在我要扒下棉袄的当儿,忽然从屋内传出几丝柔弱的哭声,我分辨得出来,这是小芹的低泣声。

“小芹——”

我重新跑回到窗下,从窗纸窟窿向屋里望着,室内虽依然不见小芹影子,但是那断续的呜咽声告诉我,小芹就蹲在炕根下哩!

“小芹——你为啥不答话?”

她仍不吱声。

“小芹,我知道你蹲在炕台根下。”我生气地说,“你再不吱声,我就走了,今后再不理你!”

她的低泣声断了。

我对小芹大声喊道:“你听见了没有,我是饿着肚子来看你的!”

“我听见了——”小芹终于出声了,“可是……可是……娘和狗瘤子叔叔,把我倒锁门关在屋里,不许我出声。”

“为啥?”

“不……不……知道。”

“他们去哪儿了?”

“虹桥。天还没亮,他们就走了。”

我忽然想起姥姥的话,她说姥爷也一大早就去了虹桥,便追问小芹:“是不是跟我姥爷一块儿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