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银河奖征文(2)
张爷爷说,元一从小就患有自闭症,在经历了那场惨烈车祸后陡然加重。他的自闭已经严重到除了下楼解手外从不出卧室门,从不与外人交流,即使与爷爷的交流也极少,以至于语言能力大大退化的地步。他的食谱永不变化,一日三餐都是一杯牛奶加一个包子,甚至喝牛奶必须用特定的奶瓶。张爷爷特地展示了冰箱中储存的一大包奶瓶和奶嘴,说这是为孙子的一生准备的,因为他担心这种奶瓶会断货。元一只吃爷爷送来的饭,上次张爷爷去北京,来回三天,请邻居奶奶照顾元一,但他绝食了三天,把邻家奶奶差点急疯——奇怪的是他并不显得饥饿衰弱,三天不吃饭也若无其事。
说到这儿,张爷爷热泪奔流,“我为他到处求过医,看来治不好了。我这把年纪,还能活几年?十年是一大关。我真担心,我死后这娃儿咋活下去!”
他哽咽失语,我和沈老师也只有陪着唏嘘。
张爷爷擦擦泪水说,但元一肯定是个天才!他从小喜欢在爸爸的电脑上玩游戏,是周围孩子们公认的绝世高手;后来不玩游戏了,每天沉迷于网络中,鼓捣的东西肯定和物理、数学有关,但更深的东西张爷爷看不懂。张爷爷为了满足孙子的唯一爱好,省吃俭用,为他购了最高配置的电脑,配了高速网线。元一平素没什么喜怒哀乐,只有去年春节期间他显得沮丧,爷爷百般探问,才知道他曾在围棋上挑战马斯特,但输了。张爷爷没接触过围棋,不清楚这个姓马的什么来头。后来打听出来了,才知道孙子的“输”实际很了不起!之后孙子突然迷上绘制“天图”,没日没夜地干,绘好后交给爷爷,但什么也不说。爷爷只能猜度着孙子的心意,把它送到了中科院。张爷爷小心地问:
“那份天图……真的有价值吗?”
我看看沈院士,这个问题只能由他来回答。沈老师态度温和,谨慎地说,眼下回答还有点儿早,只能说它里边好像藏了某些真东西,我们这次登门拜访就是想尽量找到答案。老人感激地点头,说:
“那好,我领你们上楼吧,正好他该吃饭了。按说该叫他下来见客人的,但这孩子……还有,你们上去以后他很可能不理不睬,请二位不要见怪。”
我忙说,哪里话,知道他有病,我们不会计较的。张爷爷去厨房拿了一个热包子,一瓶牛奶,小心地试了牛奶温度(他说元一从不知道冷热),领我们上楼。楼梯比较陡,张爷爷腿脚又不灵便,我忙接过他手中的食物。
在进张元一卧室前,我们先通过窗户看到了他。他正在电脑前伏案工作,电脑桌面对南墙上的窗户,所以他以正面对着我们。他个子瘦小,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更小一些;眉目清秀但面色苍白,这当然是常年不晒太阳的缘故。我们上楼的动静按说他会听见的,但他没有任何反应,照旧专注地看着电脑屏幕,又像是透过屏幕看着远处,目光冷静,或者说是冷漠。在这一瞬间,跨越十年的时空接合了,我分明看见血泊中那个满面血污、目光冷漠的五岁孩子,心中止不住发疼。
我们进了屋,张爷爷喊,元一,北京来的叔叔和姐姐专程来看你啦。不出所料,张元一果然“不理不睬”。张爷爷抱歉地看看我们,说:“元一,该吃饭啦。”爷爷要接过我手中的食物,但我忽然有个闪念,小声说:
“张爷爷,我来试试吧。”
张爷爷微微摇头,意思是这孩子不会接受外人送的食物,但没有阻拦我。我走近孩子,用最温柔的声音说:
“元一,姐姐把牛奶和包子送来啦,快吃吧。”
我把食物递过去,元一照旧敲键盘,没有任何反应。我等了很久,有些尴尬,但没有退缩,把右手的包子也递到左手,上前一步,轻轻地拍拍他的脸颊。张爷爷吃惊地看着我,他——其实还有我——是担心这个自闭症患者会有粗暴的反应。我柔声说:
“元一,快接着,要不姐姐多没面子,姐姐会伤心的!”
在我拍他脸蛋时,我敏锐地察觉到他的肌肤有轻微的战栗。然后他抬头很快扫我一眼,漫不经心地接过牛奶和包子,低下头大口吃喝。这边,三个人的目光欣喜地互相撞击:我的冒险成功了!看来元一并没有完全自闭,要不就是和我特别投缘。
元一吃喝已毕,把奶瓶递给我,又恢复了他的“闭关”状态。我们互相使个眼色,轻手轻脚地离开。回到客厅后,张爷爷拉着我的手,感激地哽咽着。我知道他为何感激,他是在庆幸,有我这个成功先例,以后请一个保姆兴许也能做到的,他不用担心自己百年后孙子会饿死了。我也很有成就感的,但欣喜中夹着浓浓的酸苦。
沈老师沉吟片刻,说:“张伯伯,我有一个冒昧的请求:想等元一睡着之后检查一下他的电脑,可以吗?”
张爷爷显然很犹豫,“从时间上说嘛……倒没有问题,元一每天夜里十二点准时睡觉,凌晨四点准时醒来,在这四个小时内放炮他都不会醒,你可以趁这个时间检查。可是,电脑他设置有密码,好像还挺复杂。”
“我试试吧,应该能解开的,我会一些手法。”
“可是——你检查电脑后,他会不会觉察到?”
这显然是张爷爷最担心的事。电脑可以说是元一的一个器官,甚至是他生命的核心。如果元一觉察到外人侵入电脑,会不会有狂暴的反应?不过对这一点,沈老师显然已经考虑过了,立即回答:
“你说得对,他如果精通电脑,应该会发现我进入的痕迹。但他既然费那么大劲绘出天图,托你送给科学界,而天图中的内容肯定来自于电脑,那么我想,他应该不会反感我的检查。”
张爷爷犹豫着,既怕这件事惹怒孙子,又急于知道那份天图究竟有没有价值,因为这象征着孙子人生的意义!最后他横下心,点头同意了。
他把客厅沙发收拾好,铺上干净的毛巾被,让我们先抓紧时间休息一会儿,十二点前他会唤醒我们。沈老师睡长沙发,我个子小,睡那张两人沙发。我们和衣睡下,很快进入梦乡。十一点四十,张爷爷喊醒我,给我一瓶牛奶,说这是元一的夜宵,三人上楼。这次我没怎么费事就让张元一接过了牛奶。他喝完正好是十二点,于是他关了电脑,走向床铺,倒头便睡,几乎是立刻就睡熟了,根本不在乎屋里的外人。
确认元一睡熟后,沈老师立即在电脑桌前坐下,开始工作。我和张爷爷则拉了两把椅子,坐在床边,挡住元一到电脑的视线方向。这是我们预先商定的预防措施,如果元一突然醒来,我们要想办法耽搁他一会儿,让沈老师有时间撤退——我们想,最好还是不要让元一抓一个“现行”。
不过张爷爷说这只是预防万一,因为元一睡觉时从不会中途醒来。果然,他一直睡得很熟。他表情恬然,闭上双眼后眼缝显得很长,让我没来由地联想到睡佛的面容。我定定地看着他,看着薄被下这具瘦小的身体,尖锐的疼痛感止不住地敲击心弦。我不能想象,一个灵魂被永生囚禁在这个“人形监牢”中是什么感受,尤其是,如果他真是一个白痴天才,当天才之火在“人形监牢”中狂野地燃烧时,又会带来怎样的灼痛。不过也许我猜错了,也许他并无痛苦,因为他的灵智虽然被禁锢在实体世界里,但在网络虚拟世界里可以尽情驰骋,那个世界远比人世更广阔,而我认为的“人形监牢”反倒能帮助他隔绝外来干扰……
我回头看看沈老师,从这个方向只能看到他的背影,但我能够感受到他身体上的无形张力。他已经顺利地解开密码,正在电脑中紧张地浏览。时间在无声地前行。三个多小时后,沈老师轻轻地长吁一口气,把电脑恢复原状,示意我们可以离开了。
我们轻手轻脚地退出卧室,但暂不下楼,藏在外面的黑影中等候元一醒来。我们毕竟不放心,想看看他重启电脑后的反应。手机上显示凌晨四点,元一像机器人一样突然醒来,一点儿不带惺忪睡意,清醒地走向电脑桌,坐下,打开电脑。他忽然露出惊诧的表情,动作也僵住了,很长时间双手一动不动,显然觉察到了电脑的异常。外面三人提心吊胆地等着。好在十几分钟后元一的神态恢复正常,开始敲击键盘,显然是把这一页翻过去了。
我们如释重负,格外小心地下楼,回到客厅,在沙发上坐定。沈老师在沉思,我和张爷爷都紧张地盯着他,等待他的判决。沈老师走出沉思,说:
“我确认了,那次向master的匿名挑战,确实是元一干的。”
我惊喜交加,张爷爷更是笑容灿烂,不过张爷爷还是有怀疑,“可是,他从来没学过围棋……”
沈老师很快解释说:“不是他本人在下棋。他同样也是通过一个程序。这个程序应该很大,没有放在他的电脑里,而是放在云存储中。我找到了双方交流的痕迹,去年春节前后,这台电脑同外界有频繁的交互指令。”
张爷爷高兴得合不拢嘴,故意贬损孙子,“原来只是围棋程序的功劳啊,元一咋学会了吹牛,说是他在挑战马斯特。”
我为张元一抱不平,“张爷爷你就别吹毛求疵了!他能编出这样的程序就很不简单的,不,太了不起了!”
沈老师说:“其实张元一没吹牛,在他心目中……”
他把下边的话咽下去了,但我敏锐地意识到他在说什么。他是说,张元一并没吹牛,因为在他心目中,他已经与电脑或那个程序,在人格上合为一体了。沈老师没把这句话说完,是怕刺激张爷爷,因为这有点“元一变成了机器人”的味道。
沈老师换了话题,“但据我探查,那个程序不是master那样功能特化的围棋程序,而只是一个通用程序。它同样有深度学习功能,但远比master强大,可以说它就是互联网本身,甚至称它为‘智慧’更合适。它能依靠网络中近乎无限的运算能力和存储能力,近乎无限的资料,所以,‘自学’围棋对它易如反掌。它首战输棋只是经验不足,估计再下几场它就能通赢了。”
我忍不住问了我最关心的问题,“沈老师,那元一的‘天图’……”
“我确实在电脑中发现了‘天图’的原型,而且可以多方位三维展示,可以对任一处无限放大,一个体量不大的图形中包含着极为丰富的内容。只是我有一个疑问:这个图形可以用绘图机很方便打印出来的,为什么元一却耗费几天来手绘?”
对这个疑问,张爷爷给出了最简单的回答:“我家没配打印机,估计元一不愿出门去打印。”
初听这个理由似乎很儿戏,但我想也许事实真是如此。对这样严重自闭的天才来说,也许仅凭记忆画出一个复杂图形,还要把它藏在三维画中,要比出一趟门容易得多。我问:
“沈老师,那就是说,元一的天图可能出自那个通用程序?”
“嗯,这是唯一合理的推测。”
但我仍有怀疑,“沈老师,如此强大的程序,真是元一独自开发出来的?他会不会只是在网络上偶然发现了它?可是如果这样,它又是谁开发的?它具体存储在哪儿?”
沈老师看我一眼,对这一连串问题都没有回答,只是说:“今天实在太困了,休息吧。张伯伯,我们不回酒店了,就在这儿眯一会儿,可以吗?这儿的事情还没办完,我想抓紧时间。”
张爷爷高兴地答应了。我们熄了灯,各自睡下。但我情绪亢奋,睡不熟,半睡半醒中那张手绘的“天图”老在眼前浮动,然后二维的纸面上浮出一幅三维图形,先是那个树网结构的长螺号,后来变成满面血污、目光冷漠的五岁孩子……轻微的脚步声惊醒了我,是沈老师出去了。我揉揉眼,起身,跟着他到院中。沈老师在仰头向上看,在这个角度他是看不到元一的,只能看到从楼上窗户里泻下的灯光,显然元一还在玩电脑。今天是无月之夜,周围的村舍都黑着灯,只有张家楼上的一孔亮光。万籁俱寂,偶尔传来遥远的犬吠。沈老师轻叹一声,说:
“小易啊,那张‘天图’……也许就是‘明天’的物理学,甚至是物理学的终极。”
我不由大为吃惊。我素知沈老师言不轻发,但这个结论过于惊人,我不敢相信。沈老师说:
“我正在思考,元一为什么要把所有物理公式组装成一个树网结构的三维螺号。可惜刚才我探查的时间太短,但更可能(他苦笑着)是我智力有限,还没能吃透它。只能凭直觉猜测,他是在把物理学公理化、几何化、整体化,是在搭建物理学的DNA结构。打个比喻吧,门捷列夫之前,各种化学元素的知识是一堆散沙,但门氏提取了其中暗藏的规律,然后就能大致准确地预判:可能还有哪些元素未被发现、未知元素可能有哪些性质,等等。元一也是这样做的,他搭建了物理学的DNA框架,理出了清晰的整体脉络。然后就能大致准确的预判,还有哪些领域未被发现,那个领域大致会发现什么规律等等。我说它的尾端部分是明天的物理学,并不是指具体理论公式,而是指已经确定的‘占位’。至于那些根本不可能嵌进框架的假说,就可以提前淘汰。”他补充一句,“据我刚才的初步察看,没有弦论和暗物质的占位。”
他的描绘耀花了我的眼睛。如果真是如此,物理学将有一个爆炸性的升空,由盲目的试错变成依照地图的登山;而张元一,这个瘦小、苍白、心理自闭的孩子,将成为——不,已经成为物理学的终极宗师,其历史定位远远超过伽利略、牛顿、爱因斯坦。但……沈老师作为物理学家应该欢欣鼓舞的,他为什么神态苍凉甚至暗含悲怆?我暗自揣摸着,但不好贸然开口问。过一会儿,他突然转了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