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桃园,地瓜
废名小说选本近年逐渐面市,他真如一注地下的溪水流回到地面上来了。选本中都有《桃园》,且多放在开篇,甚至作书名,因为情节脉络还可以懂,能感受到世间的凄凉,不像后面的故事羚羊挂角,临去秋波,连感慨也不易发。我要以自己重浊乏味的话概述几句梗概,因为直接引废名的文字合在我的这一篇里,实在是亵渎。
《桃园》四千个字,是说:县衙杀场近邻一个桃园,桃园里只父女二人,爱喝酒的王老大和十三岁的阿毛。阿毛生了病(总给人不久于人世的预感),王老大出来进去,暗暗忧心这个女儿。阿毛看天上的月亮,心里空空的,有时掠过山外母亲的坟、来年种几株橘树、曾路过桃园的尼姑。临睡前,王老大预备过两天去问一问菩萨,振作了一些似的问阿毛想什么吃,她随口说:“桃子好吃。”这时,故事的语句一转,“阿毛并不是说话说给爸爸听,但这是一声霹雳,爸爸的眼睛简直呆住了,突然一张,——上是屋顶”。次日的事情虽然奇绝,但是语言使用的是下坡路上的惯性:现在不是结桃子的季节,王老大在街上失魂落魄地用酒瓶子换了三个玻璃做的桃子,预备捧回去给阿毛看看,结果被路遇围观的孩子撞碎了。
读这故事能有所触动,多半在那句“桃子好吃”上,阿毛为什么说“桃子好吃”,王老大为什么觉得是一声霹雳——于文中也是一响有闪光的霹雳——各有各的解法,从阿毛这边,从王老大那边。或者无所谓:这是两个存在过也没什么痕迹的人,“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那是个关注强者和大势的年代,也只有废名这类悖时、莫须有的人才会念念不忘。
我放下这件桃子的事,从头另说件我家里地瓜的事。
东北是路途末梢,我小时候没什么商业,也没人干从山东贩地瓜的事。东北地瓜难吃,个头傻大,白瓤、无油,只带点儿很淡的甜味儿,土腥味儿重,嚼一嚼,很委屈。埋进炉灰里烤的都是浅黄薄皮的小麻子土豆或苞米。烤地瓜是小姐身子丫头命,闻起来倒香。入冬以后,三轮车上推着大圆炉子,下面烘着煤炭,里头像馕坑一样煨着地瓜,我们兄弟见到就吵着要买。父亲说有什么好吃的,连看了几家,远远指着一块,“就那块是黄瓤的,买那块去吧”。掰开,深黄,几乎像西瓜一样起沙,蜜似的糖汁沾了满手。卖地瓜的搭讪说:“这块打算做幌子的,让你挑去了。”我打那就记得,他会认地瓜,但是不吃。
几年以后领我们回老家,他自己承认了。在大娘家吃饭,他和陪坐在门口的大娘说话——山东老家里,女人是不上桌和男人吃饭的,没人觉得有什么尴尬,女人上桌才是尴尬。“大嫂,这咸菜我天天想,地瓜我可一辈子也不想。”我们一块接一块地往嘴里填地瓜,皮煮得一碰就掉,瓤是通红的。桌上的大哥也随声附和,他比他三叔小八岁,此时接班顶替大爷,到县里工厂上班了。大娘见我们爱吃,说俩孩儿爱吃,这有的是,留点肚子待会儿吃花生么。确实有的是,仓房里堆了十几口袋结白霜的地瓜干,也好吃(如今超市里十几块钱一小袋),过了十几天吃腻了,就学四叔儿子的样子,拿地瓜干打猪圈里的猪玩,猪闻闻,摇摇头走开了。
父亲从记事起,吃了一十七年地瓜,实在醋心时,捡块盐水泡的萝卜咸菜嚼嚼,吃得哀哀欲绝,背地里发过无数毒誓,除了在噩梦里,再也不见地瓜了。到考上高中,每月领到了十五斤棒子面。他高考前合计:工不可能,不是城市户口;兵不可能,成分不好。旁路还剩两条,农的一条,回家跟爷爷种地,打粮食换地瓜,他心高,认不下;商的一条,就是背着袋子去烟台街上卖烤地瓜。后来自己说,如果考不上大学,留在县里,能做到高中校长。他对自己的估量向来像算数学题,有甚说甚,也不谦虚。县高中校长很是个人物了,我大爷是个小学校长便冲州撞府受人敬仰,昂着头,背着手,口袋里插一根钢笔,总随时预备下一套教训人的话等着别人到跟前来领取,对大娘倒法外施仁:“老娘们家,懂什么?”父亲的小学是跟着他大哥在四乡里游走念完的,有年过年,家长请大爷去席上坐主客,喝加梅子的黄酒,使勺子挖整鸡熬的冻子吃。父亲和那家孩子一人领到一个大馒头、一碗肉丝炒白菜,他平生第一次吃到花生油炒的菜,诧异于世上有如此神异的东西,一辈子念念不忘。
大娘年轻时白净高挑,家境不错,陪嫁也颇丰,分田地定成分时都是罪过。老了随大哥住在青岛,教我妻子说:妮儿啊你买地瓜拣大的,大的甜。八十几岁上脑出血了一次,后又奇迹似的能重新下地干活。在医院时,有半边身子不肯这么干躺着,想这想那,说我阳台上还晾着盆地瓜呢,你们谁再来时给我带几块啊。大哥打个唉声,娘你吃那东西干嘛。大娘以赞美祝福的声音含糊地说:“地瓜好吃。”
她们于世上的活着,从做小姑娘到垂垂老矣,怀抱着秘诀般的忍耐。男人们尚有希望走出去,或自己把梦踩碎做几件癫狂的事情来消遣,带着莫不饮恨而吞声的神情,盼着有人来问问自己,女人们只是安静地从旁看着,别人从不问她们,问也不说。日本影视剧里的旧时代,多是这种男女,像很值得审美的独特气质。在近似的严苛中,人的沉静似乎都差不多,否则能怎么样?当然也有异禀,犹太人好像就总不放弃绝望中的希望,二战时他们中间的一个笑话:刑场上的枪决改为绞刑,捆在柱子上的说,“看,他们没子弹了”。我们编不出。佛教进入中国而盛行,浅显的现象,是提供了好解释,穷苦人信了之后更加安静和分散。至于“中国人是压不垮的”还是早已贴在地表无从再压,我分辨不出来,也实在不知道该不该为之自豪,起码,出现在一个人身上或一个民族身上时,是不同的。何况,刚获得一点儿哀伤之际,就优哉游哉地玩味起来了。
(2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