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矿：帝国的种子

公元前484年某一天的黎明，雅典。外面天还没有亮，提米斯托克利从床上起来，像往常一样穿上无袖长衫和便鞋，走到楼下的餐桌旁。他的三个儿子和两个女儿已经坐好了，妻子阿希佩开始将食物摆上桌。早餐很简单——几块干面包，一点掺水的葡萄酒，也许还有点无花果。在桌上还有只黑色的长颈双耳陶瓶，里面有橄榄油，可以浇些在干面包上，让其好入口点儿。

很快孩子们就吃完了早饭，男孩们走出门去准备今天的功课，而女孩们则和女奴隶们一起纺线，妻子做着家务。此时晨光从窗口照射进来，提米斯托克利开始借助光线准备自己的演讲稿。今天是个不寻常的日子，每个月三次的雅典公民大会即将召开，当天的议程已经公布开来，其中一项就是如何分配劳里厄姆银矿的额外收益。

作为一个普通雅典公民与外籍人的儿子，提米斯托克利能够在雅典政界走到今天这一步可以说是个奇迹。根据雅典的法律，一个雅典公民与外国人所生的孩子都会被视为私生子，哪怕是经过了正式的婚姻仪式也没用。更何况提米斯托克利的父亲虽然颇为富有，但绝不像那些拥有大片土地的名门望族，他的财富是通过经商贸易而来。虽然梭伦改革之后，雅典公民的政治权利是根据财富而非土地和出身来决定的，但比起经商致富的新兴富人们，拥有大片土地的氏族贵族在政治上无疑更有优势，他们不仅有钱，而且还拥有氏族贵族数百年来累积的声望。而提米斯托克利有着近乎偏执的功名心，他一直把持着一个信念——自己，只有自己才能让雅典强大起来，成为希腊世界的霸主。

对于儿子的狂想，提米斯托克利的父亲内奥克莱斯并不支持。这个成功的商人对于从政有着自己的看法，在他看来，像提米斯托克利这样一个并非出身豪门的年轻人立志投身政界并不是一个好的选择。没有家族支持的提米斯托克利想要实现自己的政治理想就必须讨好穷人，但大众的心意总是反复无常，一旦时运不济，提米斯托克利就很可能被过去支持他的民众抛弃，落得个众叛亲离的下场。某次和年轻的儿子在海滩散步时，内奥克莱斯曾指着岸边几艘废弃的三列桨战舰说：“看，当民众用不着领袖时，会怎样对待他们？”

面对父亲的忠告，提米斯托克利将如何应答，史书上没有记载，但显然内奥克莱斯的劝告没起到作用。从少年时，提米斯托克利就竭力投身到雅典的政治生活中，十年前（公元前474年）他终于当选为雅典的首席执政官。当权之后，提米斯托克利就竭力说服同胞们加强雅典西南四英里外通往萨拉米斯岛的庇里优斯半岛上的三座港口（庇里优斯、塞阿、曼尼基亚）的防御。提米斯托克利向雅典民众们提出，这样做是为了抵御即将到来的波斯人入侵：当波斯人入侵时，雅典人可以乘坐快船去攻击波斯人的舰队，而士兵的家人则可以安全地待在这个设防的港口，相对于雅典城，庇里优斯这个三面临海的半岛要容易防御得多。当然，提米斯托克利还有一个隐藏在内心深处、从未和其他人说过的理由——相比起贫瘠的阿提卡半岛，海洋才是雅典的未来，一个坚固的海军基地可以为日后的海洋帝国奠定起第一块基石。

波斯人的赫赫军威成了提米斯托克利提案最有力的论据，他们刚刚征服了雅典人的同胞——生活在小亚细亚沿岸和爱琴海诸岛屿的爱奥尼亚人，人民大会很快通过了提米斯托克利的提议。保护庇里优斯半岛的城墙实际上有两道，墙体用石块和砖头砌成，为了确保城墙的坚固，石缝处还用融化的铅和铁进行了加固，城墙的顶部能满足两辆牛车并排通行。与绝大部分公共工程相比，庇里优斯设防港口的工程费用严重超支，而预想中的波斯入侵军队也一直没来，所以当城墙建到预定高度的一半时，工程就停止了。和这座城墙的命运一样，眼看提米斯托克利的政治生涯也要半途而废了。

公元前490年和公元前492年，波斯人两次不成功的入侵挽救了提米斯托克利的政治生涯，这个倔强的年轻人一次又一次地在公民大会、剧场以及一切公共场所向雅典人大声疾呼不能停止庇里优斯港口防御工事的建设。但命运是变幻无常的，公元前485年波斯大王大流士一世去世了，波斯帝国陷入了内乱之中。盘旋在雅典人头顶的那团乌云飘走了，提米斯托克利也像那个整日里喊着“狼来了”的孩子，成了雅典人讥笑的对象。但提米斯托克利并没有泄气，一直在寻找着新的机会，现在机会终于来临了。

劳里厄姆（Laurium）是位于阿提卡半岛最南端的一座小山，在不为人知的远古时代，就有人在那儿开采银矿。奴隶们沿着黝黑的矿道进入大地深处挖掘矿石，将挖掘出来的矿石用绳索和绞车提到地面。在经过粉碎、清洗、过滤和冶炼后，这些矿石变成了一块块银锭。雅典人正是用这些银子制造出钱币—每块价值10德拉克玛，银币的一面是雅典娜的头像，一面是猫头鹰（雅典娜的圣鸟）。与大陆的金银矿不同，位于阿提卡半岛的劳里厄姆银矿是属于全体雅典公民的财产，所以每年年初，劳里厄姆银矿的经营权都会被拍卖，所得将作为公费被纳入国库。

提米斯托克利得到了一个意外的消息：矿工们发现了一处新的矿脉，劳里厄姆银矿因此而产量大增。意外收入中将有一半被纳入国库，而另外一半将按照惯例被平分给所有雅典公民。当时雅典共有30000名公民，每名公民可以分到10德克拉玛，这些钱可以买到约250公升大麦或者1个上好的彩陶艺术品，如果运气好点的话，或许还能买1头公牛。对于雅典前三个等级的人（掌握着大片土地的三四百个地主、一千二百个骑手和大约一万个拥有自己盔甲的重装步兵）来说，这笔钱算不了什么，但是对于剩下的大约两万名无产穷人来说，这是很大一笔财富，它大约等于一个成年男子一年的口粮。

提米斯托克利的计划是将这笔钱集中起来作为建造海军舰队的开支，但聪明的他知道这样做有两个难处：一是要说服占绝大多数投票席位的第四等级的穷人放弃自己应得的10德拉克玛来建造舰队；二是要其余的三个等级至少不反对，因为这笔钱用于建造舰队显然是不够的。按照当时3万名雅典公民计算，额外的收入总共应为60万德拉克玛，也就是100塔兰特（1塔兰特=6000德拉克玛），这笔资金用于建造他计划中的100艘三列桨战舰还勉强够，但即使在古代，海军也是烧钱的玩意儿，桨手、舵手要支付工资，船身的修补、帆缆的维护更换也要花钱。由于穷人无力交税，这些资金的来源最后还是会落在以上三个阶层身上，更重要的是，海军的出现无疑会提高作为桨手的第四等级的地位，这是第一等级和第二等级所不愿意看到的。

与今天美国的将军在参议院争取军费时一样，提米斯托克利最大的难题是为雅典寻找一个合适的敌人。波斯即将入侵的老调是不能重弹的，这只会让民众们想起庇里优斯耗资巨大、半途而废的城墙，敌对派别的阿卫斯提得斯肯定不会放过这个埋葬提米斯托克利政治生涯的良机。机敏的提米斯托克利预料到了这一点，他选择了埃伊那岛作为自己的靶子。

埃伊那岛位于阿提卡半岛与伯罗奔尼撒半岛间的萨龙湾中，可谓是雅典命里的魔星。它距离雅典如此的近，以至于如果公民大会当天天气良好的话，雅典人们甚至可以清晰地看到大海对面那块地平线南端的黑色高地。我们甚至可以设想提米斯托克利一手指着远处的埃伊那岛，一边大声陈述着对方给雅典造成的诸个危害，激起公民们的仇恨。这点其实并不难做到，因为埃伊那岛与雅典的矛盾实在是太多了：贵族制的埃伊那岛与民主制的雅典本就是仇敌，而且两者在黑海沿岸传统谷物贸易船队停泊点的争夺上竞争激烈，双方都向外发行了自己的货币。同时，雅典与埃伊那岛还为获得在埃及的贸易据点而展开激烈的竞争。

当时并不存在各国共同认可的自然法，商业竞争很容易升级为竞争双方的贸易制裁，甚至战争。由于当时雅典还没有一个设施良好的港口，四面环海的埃伊那岛在这场竞争中占据了绝对优势，他们不断用舰队扫荡阿提卡沿海的村镇，攻击沿海的雅典船只，雅典在战斗中处于劣势。原因很简单，当时雅典的舰队主要由一种叫作“长船”的船只组成，相比起提米斯托克利想要建造的三列桨战舰，长船是一种更加原始也更加简陋的船只。长船分为三十支桨（triakontor）与五十支桨（pentekontor）两种规格，无论是这两种规格中的哪一种，其桨手数量都远远低于三列桨战舰的170人。三列桨的设计使在单位长度下，三列桨战舰的推力要远远大于长船，有着更快的航速、更大的冲击力。更要紧的是，长船是没有甲板的，桨手们都曝露在外，一旦交战就会成为敌人弓箭手和投枪的靶子。布置有甲板的三列桨战舰不但可以保护桨手们，还可以用重装步兵在甲板上排成密集队形，进行接舷战。更糟糕的是，由于雅典没有设施良好的设防港口，现有的舰队也不得不分散停泊在阿提卡半岛沿海的港湾和村庄，这不但容易遭到敌人的各个击破，船只也很难得到好的养护，因此在与埃伊那岛的战争中，雅典经常处于不利地位。

为了解决埃伊那岛对己方的威胁，雅典策动了一场埃伊那岛上的民主派政变，企图推翻埃伊那的贵族派政府，假如政变成功有两个好处：新成立的埃伊那岛政府将与雅典的民主派政府有着天然的同盟关系；其次，现有的贵族派主要靠经营海外贸易致富，推翻他们对埃伊那岛的统治无疑将扫除雅典的贸易竞争对手。但政变最后失败了，一个决定性的原因就是雅典的舰队没能够给予及时的支援。

提米斯托克利的提议获得了第一等级与第二等级富人们的热烈响应，因为他们当中的很多人都经营手工业或者从事海外贸易；第三等级的自耕农们至少不反对，因为10德拉克玛对他们来说并不是一笔数额太大的钱，如果可以消除埃伊那岛形成的外部威胁，至少也不吃亏；最重要的是人数最多的第四等级。聪明的提米斯托克利提出了这样一个具体方案：将100塔兰特的款项支付给100个最富裕的公民，然后让他们每人负责建造一艘三列桨战舰，如果有人反悔，那可以让建造船舶者将款项退回，船为造船者私人所有；提米斯托克利还在自己的提案中增加了一条附加条款，那就是这100艘战舰中的划桨手必须为雅典公民，实际上这就为第四等级的雅典公民提供了17000个就业机会。

提米斯托克利在说完了自己的提案后，就走下讲台回到群众中去了。现在阿卫斯提得斯的处境已经很恶劣了，作为敌对派别的首领，他不可能赞同提米斯托克利的提案，因为那只会增加提米斯托克利的声望，但沉默不语只会被遗忘。因此这位以清廉而闻名的雅典贵族起身表示要发言，他反对的理由主要有二：首先，雅典现有70艘战舰，加上新建造的100艘三列桨战舰，雅典的战舰数量将高达170艘，但雅典不需要新造这么多战舰来对付埃伊那岛，甚至也根本没有足够的人力来操纵这么多船（依照传统，前三个等级的公民是不愿意到底舱做桨手的），这完全是浪费；其次，就算考虑到波斯人入侵的问题，马拉松之战也证明了陆战更能发挥希腊人重甲步兵的优势。

提米斯托克利与阿卫斯提得斯演讲完后，就开始为款项的使用方向问题投票，公民们用举手表示自己的赞同或者反对，官员们大致观察了一下，就宣布提米斯托克利的提议得到了通过，新增的款项将用来建造100艘三列桨战舰，编入雅典海军。

就这样，一个伟大的帝国埋下了最早的种子，但这个种子不过是一个人的聪明才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