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66年12月,大名鼎鼎的哲学家、思想史家以赛亚·伯林到友人、著名美国学者埃德蒙·威尔逊处做客。威尔逊在一则日记里提到,两人此间有过一次争论。伯林“变得很激动,有时对人充满非理性的偏见”,威尔逊写道,“比如[对]汉娜·阿伦特,尽管他从未读过她那本关于艾希曼的书”。在1987年发表在《耶鲁评论》上的一篇回忆录里,伯林以同样的罪名讨伐威尔逊,并在1991年同威尔逊日记编辑的一次采访中细述此事。我们不知道这次争执的最终结果,不过有一点我们是知道的:尽管距离汉娜·阿伦特的《艾希曼在耶路撒冷:一份关于平庸的恶的报告》出版已经过去三年多,但它在美国和欧洲知识分子圈引发的论战依然如火如荼。安东尼·格拉夫顿曾描述过这场席卷纽约家庭(包括他自己的在内)的辩论。他后来写道,汉娜·阿伦特在《纽约客》上发表的关于艾希曼审判的文章以及后续专著的影响力空前。没有哪个话题能如此令人着迷、如此引人注目,并引发如此严肃的讨论。该书出版三年之后,不同读者的观点依然针锋相对。在人们的记忆中,没有哪本书能够激起如此的巨浪。美国犹太人组织似乎对作者下达了绝罚令。争论从未平息。这些争论通常会经历冷却、升温到再度爆发。眼下,伊拉克战争高度充满争议,越来越多的人在这个时候阅读阿伦特的著作恐怕绝非偶然。单是《艾希曼在耶路撒冷》这一本就销售了近三十万册。新版由企鹅出版社出版。
《艾希曼在耶路撒冷》在欧洲也依旧吸引着新的读者和译者。按照1960年这场庭审秀的设计师大卫·本—古里安想要的方式,大屠杀在以色列一直被简化为一条连贯线索上的一个制高点,这条线索从埃及法老、巴比伦王尼布甲尼撒一直延伸到希特勒和阿拉法特。年轻人对这本书的兴趣与日俱增,说明有必要以不同的视角进行研究。最近,该书新的希伯来语版在万众期待中问世。过去,许多以色列人觉得阿伦特这本书难以接受;此外还存在另一个难题(阿伦特本人早就预见到了),即从道德和政治层面应对流散的巴勒斯坦人的苦难。巴勒斯坦人对欧洲文化的崩塌并无任何过错,到头来却要因此而受罚。
在欧洲,极权的解体重燃了人们对阿伦特作品的兴趣。过去几年间出版的阿伦特同卡尔·雅斯贝尔斯、玛丽·麦卡锡、赫尔曼·布洛赫、库尔特·布鲁门菲尔德、马丁·海德格尔以及她的丈夫海因里希·布吕歇的大量书信进一步点燃了公众兴趣。所有这些书信见证了一份对于友情、智慧和热爱的珍贵才能。阿伦特同布吕歇之间的信件,更是伴随终身婚姻关系的深入交谈;对于两个惶恐颠沛的逃亡者而言,这种交谈不啻为黑暗岁月中的避风港。“在我看来,既享有真爱,又保持自我人格,这简直不可思议。”她在1937年给布吕歇的信中如是写道。这封信堪称二十世纪最动人的情书之一。“然而只有当我拥有其中之一时我才能拥有另一个。我也终于明白了幸福是什么。”
这些书信也使人能够洞悉她的思想和一些私密的情感。正是这些情感促成了《艾希曼在耶路撒冷》。“只有你能理解我在任何其他情况下都不可能承认的事,”她写给玛丽·麦卡锡道,“也就是说,我是在一种极度好奇的兴奋状态下完成这本书的。”就像阿伦特在移居美国前写的那本传记《拉结·范哈根:浪漫主义时期一个德国犹太女人的生涯》一样,《艾希曼在耶路撒冷》也是一部高度个性化的作品。作为犹太人、前复国主义者、曾经的德国人,她身上背负了沉重的负担;而写作,有助于减轻她的负担,也就是她对玛丽·麦卡锡提到的那些“留待以后解决”的迟未治愈的痛苦。
《艾希曼在耶路撒冷》的副标题已经总结出该书的主旨,尽管并不十分贴切。要追溯四十多年前的那些热点话题的确有些奇怪,有时甚至令人摸不到头脑。欧文·豪在他的回忆录中称,美国人之所以争论不休,部分是由于,尽管负罪感铺天盖地、无法遏制,却极少公开曝光。出于这个原因,豪认为,重读阿伦特可以催生出一些好的东西来。
一些针对发表在《纽约客》上第一版的文风和语气的谴责有理有据,此版本中删去了这些引发谴责的地方,例如,她把莱奥·贝克描述成犹太人的“元首”。而其他的批评显然是不对的,比如,说阿伦特“赦免”艾希曼的罪而“转嫁给犹太人”。她从未做过这样的事,也没有反对整个庭审过程,她指责的只是检控官夸张的措辞。她支持法庭作出的死刑判决,但希望能有一种不同的表达方式。与人们对她的频繁谴责恰恰相反,她从未质疑过由以色列法官在以色列审判的合法性,也没有像别人常说的那样,因受害者“不抵抗”而指责他们遭受杀戮是咎由自取。事实上,她激烈声讨那位作出这般冷酷言辞的检控官。尽管如此,针对阿伦特的这番谴责还是被写进了《犹太大百科全书》。阿伦特还被以相似的口吻污蔑成宣扬艾希曼是皈依“复国主义”乃至“犹太主义”的狂热分子。尽管针对这本书的所谓评论尚未得到验证,却还是有各种二手评论纷至沓来。辩论并未局限在学术圈,还汇聚了各个年龄、各行各业的人,如历史学家、哲学家、记者,比如抨击者之一、格拉夫顿的父亲;还有多种宗教信仰中的教士、无神论者、社团领袖、职业宣传家。攻击言论通常都有很强烈的个人色彩。公开发表的观点中,许多都严肃、公正、鞭辟入里;而另一些则视角偏颇、充满人身攻击,甚至在知识水准上迂腐平庸,恶意讥讽,含沙射影。现在,这本书引发的争议似乎不像四十年前那么多了,因为新一代的学者们正怀着崭新的、更为公正的眼光去看待阿伦特其他关于犹太历史、以色列和犹太复国主义的著作。
今天,若结合她的其他文章来阅读《艾希曼在耶路撒冷》,则可以达到最佳效果。那些文章大多早在《艾希曼在耶路撒冷》之前很久就发表在各个出版物(有些已经停刊)上,比如犹太杂志《烛台》、纽约德语难民周刊《建设》,以及《政治评论》、《犹太前线》、《犹太社会研究》等。它们大声道出一个(在《艾希曼在耶路撒冷》中只是暗示性的)信念,跟其他十九世纪民族主义一样,犹太复国主义已经超出了其诞生时的土壤条件;阿伦特曾写道,它正一步步沦为“我们时代废墟中的厉鬼”。十年或者更早以前,她还是德国犹太复国主义领袖库尔特·布鲁门菲尔德(“后同化主义的犹太复国主义”之父)的狂热信徒,主张同巴勒斯坦人和解、领土共享或建立一个联合治理的、非宗教意义的二元民族国家;撰写《艾希曼在耶路撒冷》时,她对此前的想法已经不抱希望,并一针见血地预见到持续数十年的战争和巴以之间的流血冲突。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她就已经预先提出对隔都内犹太委员会的批判,抵制复国主义者同纳粹之间的货物转移协定。这一协定准许德国犹太人把部分冻结资产转移到巴勒斯坦,然而税率十分苛刻,最终导致全球犹太人抵制德国商品。对于复国主义者而言,移民到巴勒斯坦是重中之重,所以他们把这种暴力事件定义为“硬币的另一面”。
到这个时候,阿伦特没什么耐心去应付所有的世界观了。她对巴勒斯坦的官方复国主义政策越来越失望,因为它不能同阿拉伯人取得暂时和解。她预见到宗教和民族原教旨主义在以色列的蔓延。在当时,这些警告似乎跟她的《艾希曼在耶路撒冷》一样具有挑衅性。她的论证既饱含道德根基又具备现实依据,她坚持认为以色列人必须同巴勒斯坦的阿拉伯人分权而治。回溯从前,我们会发现她的警告展现出重要的前瞻性。今天的读者,从各自的情况出发,会更乐于接受她的文章和这本关于艾希曼的书。
《艾希曼在耶路撒冷》甫问世时,当然不是这番景象。大部分犹太读者和许多非犹太人都被激怒。友情也因此葬送。那之前不久,以色列大使成功说服加拿大犹太人人权同盟相信,对犹太复国主义或以色列的批评就是一种反犹主义。针对阿伦特这本书的某些公开抨击,语气强烈到毫无节制,令人瞠目。跟美国相比,以色列的反应倒更加复杂。这里的批判之音相对微弱,愤怒也少了些许,大概因为,初读此书时,阿伦特对纳粹占领下的欧洲境内犹太社团领袖的批判,隐约契合了复国主义者对“流散犹太人”的一贯描述——奴性的、被动的羔羊,对屠杀只有唯命是从。
一些批评阿伦特的人对自己以往的狂热态度已表现出了悔恨。当这样的道歉传来,阿伦特早已不在人世。她从不恭顺于任何制度,不相信任何过于笼统的理论。如今,她对政治性罪恶之本质的天然敏感,可能会为她赢得比当年更多的热心听众。正如她所看到的,罪恶的实施者中并不一定只有恶魔,还会有白痴和笨蛋;特别是,正如我们亲眼所见,一旦他们的行为得到宗教权威的支持,必将造成灾难性的后果。尽管她无视传统的学问和学术范式,但她依然是一位振奋人心的知识分子。三四十年前,一部融合社会分析、新闻学、哲学反思、心理学、文学典故、逸事的杂合体,在她最好的作品中遭遇了狂轰滥炸式的批评;而今,它令人着迷,魅力四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