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飞行员(1)
十六岁时我离开了家,寻找自我。
我离开的时候虽然不是很开心,但没什么压力。两个家庭的状况并没有改变。父亲依旧设法想要母亲回家,但母亲却不想。父亲仍然利用我作为他第二次求婚的中间人,而母亲还是继续反感他把我当作丘比特使唤。我自己也不喜欢。母亲从牙科学校毕业后,就在拉奇蒙特的一名牙医那里工作。她似乎对现在全新的独立生活非常满意。
我起初并没有计划逃跑,但每次看到父亲穿上邮政员的制服,开着那破旧的小汽车去上班的时候,我总感到很沮丧。我无法忘记他曾经穿着路易·罗斯的高级西服、开名贵大轿车的样子。
一九六四年六月的一个早晨,我醒过来,知道是时候走了。这个世界某个遥远的地方在向我低语,“来吧。”于是我就去了。
我没有向任何人告别,也没有留下任何字条。我有200美元在大通曼哈顿银行威彻斯特支行的存款账户里,这是父亲去年给我开的账户,我一直没用过。我把支票簿翻出来,把最好的衣服打包在一个简单的行李箱中,然后上了一列去纽约市的火车。确切来说,这不算是世界上的某个遥远的地方,但我觉得,这将会是一个不错的跳板。
如果我是从堪萨斯州或者内布拉斯加州逃离,那么有着喧闹拥挤的地铁、高耸的摩天大厦、嘈杂混乱的交通,和永无止境来往穿梭的人群的纽约,可能就会急匆匆地把我送回到大草原。然而大苹果城就是我的草皮。至少我这样想。
下火车后不到一个小时,我遇到了一个年龄相仿的男孩,我蒙骗了他,让他把我带去了他家。我告诉他的父母我来自纽约北部,父母双双过世,我正努力设法养活自己,而在找到工作前,我需要一个能住的地方。他们告诉我随时都能住在他们家。
我无意滥用他们的热情好客。我想赶快赚到一笔钱,然后离开纽约。虽然此时此刻我还不知道自己想去哪里,或者想去干什么。
我倒是有个确切的目标。我打算在某个领域取得成功并攀上顶峰。而一旦达到了,就没有任何人或事能把我拉下来。在这点上我下定决心,绝不重蹈父亲的覆辙。
纽约城很快就变得了无生趣,甚至对一个土生土长的人来说也是如此。找工作是没有问题的。我曾经在父亲的店里当过店员,做过快递,在经营文具店上也有经验。于是我开始打电话给大型的文具公司,向他们展示我真诚的一面。我告诉他们自己才十六岁,高中辍学,但在文具事业上非常有经验。最后面试的第三家公司的经理以每小时1.5美元的价格雇佣了我,而我还单纯地以为这是笔不错的收入。
一个星期不到,理想就破灭了。我意识到,即使我住最破烂的酒店,吃自助餐馆,60美元一个礼拜在纽约也无法生活。更令人沮丧的是,在泡妞游戏中,我只能扮演旁观者。就目前碰到的姑娘而言,中央公园里散散步,路边摊上买个热狗,可算不上是一个迷人的夜晚。这样子和姑娘调情也不怎么迷人。热狗会让我打嗝。
我分析了下当时的情况,得到这样一个结论:我的低收入并不是因为我高中辍学,而是因为十六岁的年纪。一个男孩当然不会拿到成年人的工资。
于是我一夜之间老了十岁。人们在得知我还是未成年人时常常会表现出惊讶,尤其是女人。既然看上去老气,那就变得老一点好了。上学的时候,我就很擅长平面艺术。动个手脚把驾驶证上的出生日期从一九四八年修改到了一九三八年,十分逼真。随后,我就作为一名二十六岁的高中辍学者来到人才市场求职,年龄的证据就是钱包里的驾驶证。
我了解到薪资标准,一个人即使没有高中毕业证也并不会对最低工资法有什么影响。
没有人对我的新年龄有任何疑问,开给我最好的工钱是每小时2.75美元,工作是卡车司机助手。一些有远见的雇主们直截了当地告诉我,工资不是由年龄决定的,而是由学历。一个人的学历越高,收入就越高。我非常不甘心地认识到,高中辍学者就像荒野里只有三条腿的狼。能够生存下来,但除此之外别无其他。直到我意识到毕业文凭和出生日期一样,也很轻易作假之后,这类事情就再也没碰到过。
对我来说,一个星期110美元能够活,但可不够“生活”。我太迷恋女人了,而任何一个赌马的人都会告诉你,最保险的赌法就是把赌注下在年轻的母马身上。那些和我调情的姑娘们都是一匹匹小母马,她们可让我花了不少的钱。
在玩乐的钱不够时,我开始用那200美元的账户写支票。
这是留底的钱,我并不想一次花光,所以尽量保守一些。每次我只兑现10美元,最多20美元。起初我在大通曼哈顿银行的一家支行里管理所有的支票交易。然后我得知只要在有相关有效证件,兑现数目也不是很大的情况下,商店、酒店、杂货店超市以及其他一些商业公司也能兑现个人支票。我发现我修改过后的驾驶证也是有效证件,就开始在距离最近的酒店或百货店里兑换20美元、25美元的支票。没有人询问过任何问题。没有人和银行核对过支票状况。我只要有模有样地和支票一起递出驾驶证,现金和驾驶证就会一同递回来。
这很容易,太容易了。短短几天,我的账户就透支了,写的支票也无效了。然而,我还是继续兑现,只要缺钱,工资不够花的时候,或者资助一下和漂亮小妞们一起的饕餮之夜。因为我的工资卡似乎总是需要额外资助,而纽约的漂亮小妞又比农场的多。很快,我每天就要写两三张空头支票。
我为自己的行为辩解。我告诉自己,父亲会为我还上这些透支的支票的。或者以此来缓和一个骗子良心的谴责:那些人太愚蠢,在支票兑现的时候不去核对其是否有效,他们活该被骗。
我也利用自己只是个未成年人这个事实来安慰自己。即便被抓住了,根据纽约宽松的青少年法和对青少年宽严相济的审判制度,我也不会得到什么严厉的处罚。作为一名初犯,我可能会被送回父母身边,甚至可能都不用赔偿。
这些模糊不清的自我辩护给我增加了勇气。我辞了工作,开始一门心思专注在伪造假冒支票上。我没有算过自己经手的空头支票到底有多少张,反正我的生活质量明显提高了。当然,恋爱质量也是如此。
然而在制造这些空头支票两个月后,我不得不面对一些令人不快的真相。我是个不折不扣的恶棍。用街头术语来说,就是个专业裱糊匠。但我并不为此操太多心,因为我是个成功的裱糊匠。而此时,对我而言,随便做什么事,只要成功才是世界上最重要的。
我真正担心的是成为一个支票骗子的职业危害。我知道父亲已经将我的失踪报了警。通常来说,警察不会花太多时间去寻找一个十六岁的孩子,除非有犯罪嫌疑。然而我的情况无疑是个例外,因为我已经开了不少空头支票、犯了不少罪。我知道警方会把我当作一名小偷来搜捕,而不是个离家出走的人。我推测,每个被我骗过的店长和商人也都随时警戒着。
总的来说,我处在风口浪尖上。我知道自己能够逃避警察一段时间,但也同样清楚,如果我留在纽约继续用空头支票套现,迟早是会被抓住的。
另一个选择就是离开纽约,但前途堪忧。世界上某处对我来说仍然遥远的角落突然叫人害怕,变得冰冷,毫无善意。在曼哈顿,虽然我表现得独立,盛气凌人,却还总是紧紧拽着安全毯[1]。父母只要一个电话就能联系得到,乘火车也就短短几站路。我知道无论我做错了什么,他们都会爱我。如果我逃去芝加哥、迈阿密、华盛顿或者其他遥远的城市,前景实在叫人沮丧。
我只精通一门艺术,那就是伪造支票。我甚至没有考虑过其他的收入来源,而对我来说,这是应该首先考虑的问题。在其他城市也能像我在纽约一样顺利讹诈成功吗?在纽约我有一个真实的支票账户,即便它是无效的,还有一张驾驶证,即使被我虚增了十岁。这让我的不法勾当变得简单又有利可图。在其他城市,我的个人账户(名字是真实的,只有资金是伪造的)和空有其表的驾驶证都没有用了。我将不得不改名换姓,还要搞个虚假的身份证明,再以化名开个银行账户,然后才能操作。这些都太复杂,风险也太高。我是个成功的骗子,但还没到自信的地步。
几天后我正沿着第四十二大道走,一边还在对这种举棋不定的状况苦恼时,康莫德酒店的旋转门中突然出现了解决我目前困境的方法。
在接近酒店入口的时候,我看到了东方航空的一架班机机组人员走了出来:机长、副机长、随机工程师和四名空姐。他们都在笑,生气勃勃,充满生活乐趣。男人都很修长英俊,镶金边的制服给了他们一股海盗的气息。姑娘们都很苗条可爱,像草地上五颜六色的蝴蝶般优雅。我停住脚步目送他们上了乘务员专车,心想我以前从未见过如此耀眼的一群人。
我继续走着,仍然沉浸在刚才的华丽的诱惑中无法自拔。突然,一个大胆又光鲜的点子从脑中闪过,我自己也不禁陶醉其中。
当个飞行员怎样?当然不是那种真正的飞行员。我可从来不想花个几年时间拼老命去学习、训练、上航空学校、工作,或者其他为了坐上喷气式飞机的驾驶座所要花费的苦功夫。但如果我只是穿着飞行员制服戴着航空标志呢?我想,为什么不呢?我可以随意进出这个国家的任何酒店、银行或者商务中心来兑换支票。飞行员是普遍受到敬仰和尊重的,是被信任的,是很有本事的。而且航空飞行员大多不是本地居民。支票骗子也一样。
我打消了这个念头。这主意实在太荒谬,光想想就可笑。是个挑战没错,但也很愚蠢。
然后我来到了第四十二大道与公园大道的交叉口,泛美航空公司的大楼赫然耸立在我面前。我抬头看着它,但我看到的并不是钢筋、水泥,或者玻璃构起的建筑,而是一座等待我去征服的大山。
此时,这家著名的航空公司的行政人员对此还一无所知,但很快泛美航空就会拥有一位最昂贵的飞机驾驶员,可是他并不会开飞机。不过科学已经证明,大黄蜂同样不会飞,却能在暗中制造出许多蜂蜜。
这就是我想成为的——泛美航空公司蜂房里的大黄蜂。
我整晚都没睡,在不停思索,一直到黎明前心里产生一个粗略的计划,然后才睡着。我觉得这是一个必须要用耳朵去执行的计划。这难道不是所有知识的基础吗?想要学,必须先学会听。
下午一点钟我刚醒来,就抓起黄页簿翻找泛美航空公司的电话号码。我拨了总机电话要求转到采购部门。很快就接通了。
“你好,我是约翰逊,请问有什么需要?”
我破釜沉舟,豁出去了。“你好,”我说,“我是罗伯特·布莱克,泛美航空洛杉矶分部的副机长。”我停顿了一下,等着他的反应,心怦怦直跳。
“你好,布莱克先生,需要什么帮助吗?”对方非常彬彬有礼,也很务实,于是我鼓起勇气。
“我们在今天早上八点抵达这里,晚上七点会飞走。”我说。我凭空编了一个航班时间,但愿他并不熟悉泛美航空的飞机行程。我当然也不熟。
“现在,我不知道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我继续说道,尽量表现得很失望,“我在这家公司工作了七年,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情。事情是,有人偷走了我的制服,反正现在它不见了,而唯一的替换制服在我洛杉矶的家中。今晚我不得不飞走,而我能肯定的是,我不能穿便服驾驶……你知道这里什么地方能弄到制服吗?供应方等等,或者借到一套,让我这次飞完就行。”
约翰逊笑了笑。“别担心,这不是什么大问题。”他回答道,“你手边有纸笔吗?”
我说有,然后他继续说:“去健美制服公司找罗森先生。他会帮你解决的。我会打个电话通知他你等下过去。能再说下你的名字吗?”
“罗伯特·布莱克。”我回答,希望他仅仅是因为忘记了才问。他最后说的话让我感到放心。
“不要着急,布莱克先生。罗森会帮你搞定的。”约翰逊兴高采烈地说道。他听上去像个刚做了好事的童子军,他的确做了。
不到一个钟头,我走进了健美制服公司。罗森是个看上去严厉的小个子,言行冷漠,胸前晃动着裁缝的卷尺。“你是布莱克机长?”他尖着嗓子问道。我说是的,他就对我勾了勾手指,“过来这里。”
我跟着他穿过迷宫般的衣服货架,上面挂满了各种各样的制服,显然是几个不同航空公司的。在一个深蓝色西服的陈列架旁,他停了下来。
“你是什么级别?”罗森问道,一边筛选着一排上衣。
我对航空术语一无所知。“副机长。”我说,希望没回答错。
“第一副机长?”他说道,接着递给我上衣和裤子,并比了比尺寸。最后,罗森满意地拿了套,说:“这虽然不是最合身的,但我没有时间修改。你先凑合着穿,等你有时间了再搞套合适的。”
他拿着上衣来到缝纫机前,熟练迅速地在每个袖口缝上了三条金边。然后又给我挑了顶大盖帽。
我突然注意到制服上衣和帽子上都缺了某样东西。“泛美航空的机翼标志和徽章在哪里?”我问道。
罗森困惑地看着我,我顿时紧张起来。完了,我想。然而罗森耸了耸肩。“哦,我们不包那些,我们只管做衣服。你说的是五金配件,那些是由泛美公司直接提供的,至少在纽约是这样。你去泛美航空的商店部门可以弄到这些机翼标志和徽章。”
“哦,好的。”我笑了笑说,“在洛杉矶,标志之类的是和制服一起提供的。这套衣服要多少钱?我会给你开张支票。”我正伸手去拿支票簿,才反应过来我支票上的署名是小弗兰克·阿巴格内尔,这差点暴露了我的伪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