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后(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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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达达尼安犯了难,我们一位老相识来相助

达达尼安一路往回走一路想,感到十分高兴的是身上揣着马萨林给的那一袋子钱,同时想着那枚曾经属于他,刚才看见戴在首相手指上的漂亮钻戒。

“那枚钻戒万一再落到我手里,”他想道,“我就立刻把它换成钱,在父亲的古堡附近置一些产业。父亲那座古堡倒是一处雅致的住所,但附属部分只有一个几乎和无辜婴儿无辜婴儿:犹太王希律一世为杀害刚诞生的耶稣而错杀的婴儿。墓一样大的花园。我可以待在那里,体面地等待一位被我英俊的外貌吸引的阔女继承人来嫁给我。然后我同她生三个儿子。我要把大儿子培养成阿多斯那样的大贵族;把二儿子培养成波尔托斯那样英武的士兵;把三儿子培养成阿拉密斯那样可亲可敬的神父。真的!这比我现在所过的生活不知要好上多少倍。但不幸的是,马萨林先生是一个卑鄙小人,他不会放弃那枚钻戒而把它让给我的。”

如果达达尼安知道那枚钻戒是太后托马萨林还给他的,他会说些什么呢?

一走进蒂克托纳街,他就发现那里人声鼎沸,他的住所附近聚集了许多人。

“啊!啊!”他说道,“莫非小山羊旅店失火了,或者美人儿玛德莱娜的老公真的回来了?”

二者都不是。达达尼安走近才看清,人群并不是聚集在他的旅店前面,而是聚集在隔壁那家店铺前面。人们大喊大叫,带着火把跑来跑去;火光映照下,达达尼安发现有些穿军装的人。

他问人家发生了什么事。

人家告诉他,一个市民和他的二十来个朋友袭击了由红衣主教的卫兵护卫的一辆马车,但赶来的援军吓得那些市民逃之夭夭了。聚众闹事的首要分子躲进了旅店隔壁的店铺,现在正在搜查那座房子。

达达尼安如果还是年轻人,看见哪里有军人,就一定会朝那里跑去,并且会帮助军人对付市民,但现在他再也不会那样头脑发热了,况且他口袋里还揣着红衣主教那一百比斯托尔,就更不会挤进人堆里去冒险了。

他没有再打听什么就进了旅店。

过去,凡事达达尼安都要问个水落石出,如今了解大概也就够了。

他见到美人儿玛德莱娜,她没有想到他会回来,因为达达尼安告诉过她,他要在卢浮宫过夜。见到他意外地回来了,玛德莱娜真是欢天喜地。尤其这一次,街上发生的事情让她惶恐不安,因为没有御前卫士来保护她了。

所以她很想和达达尼安说说话,把所发生的事情告诉他。可是达达尼安只让她叫人把晚饭送到他楼上的房间里,加上一瓶陈年勃艮第葡萄酒。

美人儿玛德莱娜被训练得像军人一样俯首听命,只要一个手势她就会一切照办。这一次达达尼安居然屈尊和她说话,她自然以双倍的速度服从了。

达达尼安拿了钥匙和蜡烛,就上楼去自己房里。为了不靡费房租,他只满足于住五层楼的一个房间。我们是着重事实的,所以不得不说他的房间上面就是檐槽和屋顶。

那里是他的阿喀琉斯帐篷。每当达达尼安为惩罚美人儿玛德莱娜而不与她见面时,就把自己关在这个房间里。

他要做的第一件事情,是把钱袋子放进一张换上了新锁的旧书桌里,连钱袋子里装有多少钱也不去数。不一会儿,晚餐已摆好,酒也送来了。他便打发了伙计,将门一关,坐到桌前开始享用。

不要以为他关起门来是为了思考。达达尼安认为,事情只要轮到哪件做哪件就能做好。他饿了就吃饭,吃完饭就睡觉。达达尼安也不是那种认为“静夜出主意”的人。夜里,达达尼安睡得又香又甜。相反早晨起来,神清气爽,他倒会想出绝好的主意。他好长时间以来已经没有机会早晨思考了,但夜里照旧睡得香甜。

天刚破晓他就醒了,以军人果断的作风跳下床,在房里一面转来转去,一面思考。

“四三年,”他想道,“在已故红衣主教去世约半年前,我收到阿多斯的一封信。是在什么地方收到的?瞧……哦!想起来啦,是在围困贝藏松的时候……我当时在战壕里。他对我说什么啦?说他住在一个小庄园里,是的,没错,一个小庄园里。可是,位于什么地方呢?我刚读到这里,一股风就把信给吹走了。要是过去,哪怕风把它刮到了一个很开阔的地方,我也一定会去追那封信。不过年轻人有严重缺点……当时我却并不年轻了。我让那封信带着阿多斯的地址飞到西班牙人那边去了。他们捡到那封信也没有用,该还给我才对。所以不用考虑阿多斯了。来看看……波尔托斯吧。

“我收到过他一封信:他邀请我去他的庄园参加一次盛大狩猎活动,时间是一六四六年九月份。遗憾的是,当时因为家父去世,我在贝亚恩。信转送到了那里,但送到时我已经走了。这封信便在后面追我,我离开蒙梅迪城刚几天,信也到了蒙梅迪。四月份信终于送到我手里。只不过是一六四七年四月份送到我手里的,邀请我去参加四六年九月份的狩猎,因此我无缘去享受了。哦,找一找这封信吧,它可能与产业证书混在一起。”

达达尼安打开躺在房间角落里的一个旧首饰匣,里面放满了达达尼安氏田产的文件,其实那些田产两百年来已经完全不属于达达尼安家了。但是他高兴地叫起来,因为他认出了波尔托斯疏放的笔迹,下面还有他可敬的妻子干瘦的手写的几行歪歪扭扭的字。

达达尼安没有兴趣重读这封信,他知道其内容,只急于看地址。

地址是:瓦隆城堡。

波尔托斯忘了写具体地址。他太骄傲,以为所有人都知道他用自己的名字命名的城堡在什么地方。

“让这个爱慕虚荣的家伙见鬼去吧!”达达尼安说,“永远改不了啦!不过,我还是从他着手稳妥一些。因为他继承了科克纳尔八十万利弗尔财产,应该是不需要钱的。是啊,这里令我想念的最好的一位。阿多斯吗,老喝酒,肯定变得痴痴呆呆了。至于阿拉密斯,他一定是专心修行。”

达达尼安再溜一眼波尔托斯的信。信上有一句附言,是这么写的:


我通过同一个驿夫也给我们可敬的朋友阿拉密斯往他的修道院里寄了一封信。


“往他的修道院里!是啊,可是哪家修道院呢?修道院巴黎有两百所,法国有三千。再说,他进修道院时也许第三次改名换姓了呢。唉!如果我是神学家,如果我还记得起他在伤心镇与蒙迪迪耶的本堂神父和耶稣会会长所争论的主要论点,我就会知道他执着于什么教义,从而推测出他献身于哪位圣人。嗯!如果我去找红衣主教,请求他给我开一张通行证,让我能进所有修道院,甚至女修道院,怎么样?这也许是个主意,我也许会在女修道院里像阿喀琉斯一样关于阿喀琉斯的传说中记载:阿喀琉斯曾被其母忒提斯藏于斯库洛斯岛,在那里他男扮女装,同国王吕科墨得斯的女儿们混在一起。找到他……不错,可是这等于我从一开始就承认自己无能。在红衣主教心目中,我刚出手就完蛋了。大人物们只有当你为他们做到了不可能做到的事情,才会产生感激之心。如果是能够做到的事,他们对我们说:‘我就自己做了。’大人物们说得不错。不过,少安毋躁,咱们来看看。我也收到过阿拉密斯的一封信。他甚至以亲爱的朋友的身份要求我帮他一个小忙。忙我是帮了,啊!是的。可是,那封信我现在放到哪儿去了呢?”

达达尼安想了想,走向挂旧衣服的衣帽架,寻找一六四八年穿的紧身短上衣。达达尼安是个有条理的人,果然发现短上衣挂在钉子上。他翻了翻口袋,掏出一张纸,正是阿拉密斯的信。信中写道:


达达尼安先生,你知道我与某位贵族发生了争吵,他约我今天晚上在王室广场决斗。我是神职人员,这件事我如果不找你这样可靠的朋友而找别人,会损害我的声誉。因此我给你写信,请你做我的助手。

你从新圣卡特琳街进入广场,会在右边第二盏路灯底下找到你的对手。我和我的对手在第三盏路灯底下。

衷心祝愿。

阿拉密斯


这一次连再见都没有说就分手了。达达尼安努力回忆:他去赴约,遇见了所指定的对手,叫什么名字他始终不知道。他给这位对手胳膊上狠狠刺了一剑。然后他向阿拉密斯走去,阿拉密斯完事儿了,也正向他走来。

“结束啦,”阿拉密斯说,“我相信我杀了他,那个蛮横无理的家伙。亲爱的朋友,你以后如果用得着我,你知道我对你是绝对忠诚的。”

阿拉密斯说罢和他握了握手,就消失在拱廊里。

此后阿拉密斯在什么地方他就不知道了,就像不知道阿多斯和波尔托斯在什么地方一样。事情变得让他开始感到相当为难。正在这时,他好像听到他房间里的窗户被砸碎的声音。他马上想到放在书桌里的钱袋子,便从工作间冲过去。他估计得不错:正当他从门里进去时,有一个人从窗户进来了。

“啊!坏蛋!”达达尼安大叫一声,把那人当成了窃贼,手已抓住剑柄。

“先生,”那人喊道,“老天在上,请把剑放回鞘子里去,别杀我,先听我说!我不是小偷,绝对不是!我是公认的老老实实的市民,有一间临街的商店。我名叫……哦,我没弄错,你是达达尼安先生!”

“是你,卜朗舍卜朗舍:在本书前集《三个火枪手》中,卜朗舍是达达尼安的仆人。!”副队长也叫起来。

“想给你当差啊,先生,”卜朗舍高兴得不得了,说道,“如果我还行的话。”

“也许行。”达达尼安说,“可是,真见鬼,在这一月份清晨七点钟,你跑到屋顶上干什么?”

“先生,”卜朗舍说,“应该让你知道……不过,说起来可能还是不让你知道为好。”

“行啦,什么事?”达达尼安说,“不过,你还是先用一块毛巾遮住窗洞,再把窗帘放下来。”

等卜朗舍照办了之后,达达尼安又问道:

“怎么啦?”

“首先我要问你,先生,”谨慎的卜朗舍说道,“你与罗什福尔关系怎么样?”

“非常好呀,怎么!罗什福尔,你知道他现在是我最好的朋友之一。”

“哦!那敢情好。”

“可是,罗什福尔与你用这种方式进到我房间里有什么关系呢?”

“啊,是这样的,先生!首先应该告诉你,罗什福尔先生在……”

卜朗舍犹豫起来。

“不错,”达达尼安说,“我知道,他在巴士底狱。”

“就是说他曾经在巴士底狱。”

“怎么,他曾经在那里!”达达尼安大声说,“莫非他有幸逃出来了?”

“啊!先生,”卜朗舍也大声说,“如果你把这称为有幸,那就一切都好了。应该告诉你,好像昨天有人派了人去巴士底狱把罗什福尔接了出来。”

“是啊!这事我很清楚,因为是我去把他接出来的!”

“可是,把他送回去的不是你,算他走运。因为如果我发现你在护送队里,请相信,先生,我对你一直是非常尊敬的……”

“快说下去,笨蛋!快说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好吧!情况是这样的:罗什福尔的马车在铁匠铺街从当街的一群人中间穿过,护送队的人对市民态度粗暴,人群里发出了抱怨声。囚犯认为机会难得,就自报姓名,大声呼救。我吗,当时在场,我听到罗什福尔伯爵的名字,记起是他把我提升为皮埃蒙团中士的。于是我高声说这人是囚犯,是博福尔公爵的朋友。人群骚动起来,勒住了马,打翻了护送人员。这时,我打开了车门,罗什福尔从车里跳出来,消失在人群里。不幸的是,这时有一支巡逻队经过,他们与护送人员会合后,便向我们冲过来。我向蒂克托纳街这边撤退,他们紧追在我后面,我便躲进了这家旅店隔壁的房子。他们包围了房子,进行搜查,但毫无结果。我在六层楼遇到一个富有同情心的人,用两条床垫子把我藏了起来。我在床垫子下面待到将近天亮,心想天黑后可能要来重新搜查,便冒险爬上了檐槽,想办法先随便进入哪栋房子,然后再从里面出去,当然必须是一栋没人把守的房子。这就是我的遭遇,你听了如果感到不高兴,先生,我以名誉担保我会感到失望。”

“不,没有不高兴,”达达尼安说,“相反,说真的,罗什福尔获得了自由,我感到欣慰。不过有一点你必须知道:就是你如果落在国王的人手里,会被毫不宽恕地绞死。”

“这我当然知道!”卜朗舍说,“我甚至正为这个焦虑不安呢。所以重新见到你我特别高兴,你如果愿意把我藏起来,那比任何人都可靠。”

“是的,”达达尼安说,“我非常乐意,尽管我如果被发现窝藏叛乱分子,会不折不扣地被革除军职。”

“啊!先生,为了你我愿意丢掉性命。”

“你甚至可以补充一句,你已经为我冒过生命危险了。我只会忘记应该忘记的事情,这件事我会铭记在心里的。坐下吧,静下心来吃点东西。因为我注意到,你看我吃剩的东西的目光非常说明了问题。”

“是的,先生。隔壁女主人的食橱里没有什么可口的东西,我从昨天中午以来只吃过一片抹果酱的面包。甜食如果用的时间地点适宜,我并不反感,但昨天的晚餐我觉得还是太单薄了点。”

“可怜的小伙子!”达达尼安说,“好,来,坐下来吃。”

“啊!先生,你两次救了我的命。”卜朗舍说。

他在桌子旁坐下,开始狼吞虎咽,就像当年在掘墓人街那些美好的日子里一样。

达达尼安继续来回踱步,脑子里琢磨着在他目前的处境下怎样利用卜朗舍。与此同时,卜朗舍正努力弥补过去那么多个钟头的损失。

最后卜朗舍叹息一声,这是饥饿的人得到满足后的叹息,表明他在头一顿饱餐之后,需要稍事休息了。

“喂,”达达尼安觉得开始询问的时机到了,便说道,“咱们按顺序来,你知道阿多斯在什么地方吗?”

“不知道,先生。”卜朗舍回答。

“见鬼!你知道波尔托斯在什么地方?”

“也不知道。”

“见鬼!见鬼!”

“那么,阿拉密斯呢?”

“同样不知道。”

“见鬼!见鬼!见鬼!”

“不过,”卜朗舍现出狡黠的样子说,“我知道巴赞在什么地方。”

“怎么!你知道巴赞在什么地方?”

“是的,先生。”

“他在哪儿?”

“在圣母院。”

“他在圣母院做什么?”

“他是教堂执事。”

“巴赞在圣母院做执事!你肯定吗?”

“完全肯定,我见过他,还和他说过话。”

“他应该知道他的主人在哪里。”

“毫无疑问。”

达达尼安想了想,便拿了斗篷和剑,准备出去。

“先生,”卜朗舍可怜兮兮地喊道,“你就这样抛弃我吗?要知道我唯一的希望就寄托在你身上。”

“没有人会到这里来找你的。”达达尼安说。

“不过,万一有人来,”谨慎的卜朗舍说,“你想想这座房子里的人吧,他们都没有见我进来,还不把我当成小偷?”

“说得对,”达达尼安说,“嗯,你会说某种方言吗?”

“我会讲一种比方言还好的语言,先生,”卜朗舍答道,“我会说弗朗德勒语。”

“你在什么鬼地方学的?”

“在阿图瓦。我在那里打过两年仗。请听:Goeden morgen,mynheer! ith ben begeeray te weeten the gesond bects omstand。”

“这是什么意思?”

“你好,先生!我非常想知道你身体可好。”

“他把这称为语言?不过没关系,”达达尼安说,“倒是挺合时宜。”

达达尼安到门口叫来一个伙计,吩咐他去叫美人儿玛德莱娜上楼来。

“你干什么,先生?”卜朗舍说,“你要把我们的秘密透露给一个女人!”

“放心吧,这个女人一个字也不会透露出去的。”

这时老板娘进来了。她满面春风地跑了来,以为达达尼安是单独一人。但是一瞧见卜朗舍,她就吃惊地往后退。

“亲爱的老板娘,”达达尼安说,“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先生,他是从弗朗德勒来的你的兄弟,我让他给我当几天差。”

“我的兄弟?”老板娘越发惊愕不已。

“向你姐姐问好呀,彼得先生。”

“Vilkom,zuster! ”卜朗舍说。

“Goeden day,broer! ”先后两句话分别意为:“你好,姐姐!”“你好,兄弟!”惊愕的老板娘回答。

“事情是这样的,”达达尼安说,“这位先生是你兄弟,你可能不认识,但是我认识。他是从阿姆斯特丹来的。我出去之后你拿衣服给他换上,等我回来时,也就是一个钟头后,你把他介绍给我。经你推荐,我雇他给我当差,虽然他一句法语也不会说,但是你推荐的我绝不会拒绝,明白了吗?”

“你的用意我揣摩到啦,我也只能做到这种地步了。”

“你是一个难得的女人,我的美人儿老板娘,我就拜托你了。”

说罢,达达尼安向卜朗舍丢个眼色,就出门去圣母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