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特拉斯耸耸肩(套装共2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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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矛盾律(18)

但是,当薄薄的一页纸飘落到地上、她弯腰去捡的时候,她突然一下子完完全全地意识到那个时刻,意识到她自己和她的动作。她注意到了她灰色的亚麻裙,她挽得高高的灰色上衣袖口,她伸下去够那页纸的裸露的手臂。她感到自己的心脏正如人们预料的那样,在喘息中突然停止了跳动。她拾起纸,重新坐回自己的位置。

天色几乎大亮。一列火车没有停顿,驶过了车站。在清爽的晨光里,长长的一溜车厢顶融化成了一条银链,火车似乎浮在地面上,破空而去。

车站的地皮抖动着,窗上的玻璃发出阵阵颤响。望着列车飞驰而过,她露出了兴奋的笑容。她看看弗兰西斯科,他正带着同样的微笑瞧着她。

值白班的人来了以后,她把车站的工作交接了。他们一同出去,走进了清晨的空气。太阳还未升起,空气似乎已经焕发着光芒。她没有丝毫的倦意,觉得像是刚起床一样。

她走向她的车,但弗兰西斯科说道:“我们走回家吧,以后再来取车。”

“好吧。”

她并不觉得走五英里的路有什么,那是自然而然的:对于此时的情境是那么的自然,这情境是如此清晰透彻,却和一切分开,虽然是这样接近,但又是可望而不可即,如同明亮的小岛被雾气所环绕。这是在喝醉时才会感到的那种清晰、强烈的真实。

道路一直通向树林,他们离开公路,走上了一条幽深蜿蜒的林间小道。周围没有任何人的痕迹,古老的辙痕里已经长满了野草,时间和空间把人类的一切淹没在了久远的过去。黎明时的雾气仍在地面缭绕,但在树干交错间的空隙中,枝头的叶子闪现出一片片亮绿,似乎在照亮着森林。树叶一动也不动。他们独自穿过一片静止的世界,她猛然注意到,他们已经很久没说一句话了。

他们来到了一块开阔地,这是一片岩石山壁延伸出来的低洼处。一股溪水淌过草丛,树枝低低地垂向地面,如同绿波流曳的幔帐,潺潺的水声衬出了特别的寂静。远方露出的一线天空使这里显得更加隐秘,前面山顶的一棵树披上了第一缕阳光。

他们停住脚步,看着对方。她知道,只有他这么做了,她才知道他会的。他抱住了她,她感到她的唇贴上了他的嘴,她的胳膊疯狂地回应着抓紧了他,她第一次明白了,她是多么渴望他这么做。

她曾闪过短暂的反抗想法和一丝害怕。他坚决地抱着她,用力贴紧她的身体,一只手抚摸着她的乳房,仿佛在她的身体上熟悉着他所拥有的一种亲昵,而这样过分的亲昵并不需要她的认可和同意。她想试图挣脱,但却更久地倚倒在他的臂膀里,看着他的脸颊和笑容,这笑容告诉了她,她其实早就点头同意了。她觉得她必须要逃开,然而,她却再一次拉过他的头,寻找他的双唇。

她知道害怕是毫无用处的,他会做他想做的任何事,他主宰着一切,留给她的只有一个选择,也是她最盼望的——服从。她不清楚他的目的,曾经有过的那一点模糊的概念已经化为乌有,此刻,她已没办法清醒地相信它、相信自己的判断,她只知道她很害怕——可是,她感到自己似乎是在喊着向他恳求:别问我——噢,别问我——只管做就是了!

她想撑稳自己的脚,做点反抗,但他的嘴按住了她的,他们便一起倒在了地上,嘴唇却始终吻在一起。她静静地躺着,一动不动,接着,理所当然地,他完全而毫不犹豫地完成了一阵激颤,他们感受到那难以忍耐的快感,是如此的理所当然。

他在事后所说的第一句话中,讲到了这件事对他们两人意味着什么,“我们必须通过彼此来学着做。”她看着躺在身边草地上他那修长的身体。他穿了黑色的长裤和黑色的衬衣。她的视线停在了紧紧束着那细腰的皮带上,心中涌起一股充满骄傲的激情,为她拥有了他的身体感到骄傲。她仰面躺着,凝视着天空,不愿动,不愿想,也不愿知道还有今后,此刻即是永恒。

回家后,她一丝不挂地躺在床上,因为她的身体已经成了一个陌生的财富,珍贵得不容再去沾到睡衣;赤裸的感觉,以及想象着白床单被弗兰西斯科的身体所触摸,令她感到兴奋;她觉得她不该入睡,因为她不想休息并失去她所体验到的最奇妙的疲惫。她头脑中最后想到的,就是她曾经想要表达、却无法表达出来的、在一瞬间超越了欢乐的那种情感,那种得到全世界最大祝福的感觉,那种恋爱了、并且知道那个人的确就存在于这样的世界上的感觉,而她今天所做的,正是表达这一切的方式。这想法是不是最重要的,她不清楚。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比彻底地消除痛苦更重要了。她没有去再权衡自己的结论,而是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在早晨光线明亮的宁静房间里,睡着了。

那年夏天,她和他约会在树林,在河边僻静的角落,在废弃小屋的地板上,在家中的地下室。只有在这些时候,当她看着他们头顶上房屋的房梁,或者是均匀地“嗡嗡”运转的空调机钢板,她才开始感觉到了美。她穿着宽松的长裤和棉布夏装,但当她站在他的身旁,就有了十足的女人味,她倒在他的臂弯里,任由他的摆布,在他带给她的愉悦面前彻底成为俘虏。他教给她各种他能想到的享乐方式,他曾经非常直接地对她说过,“我们的身体能带给我们这么多的快感,这难道不是很奇妙吗?”他们俩快活而充满着天真,谁都不认为那种快乐是一种罪恶。

他们保守着这个秘密,并不是因为那是犯罪般的羞耻,而是因为它完完全全属于他们两个,无须任何人去品头论足。她清楚一般人在性方面的这样那样的教条,什么性是人类低级本能的丑恶弱点,什么性只能被悔恨所宽恕。她所体会到的纯洁情感使她远离怀有这种教条的人,而不是在自己身体的欲望前退缩。

那年冬天,弗兰西斯科常常出乎意料地来纽约看她。他会事先不打招呼,从克利夫兰乘飞机,一星期来两次,或者是长达数月不露面。她坐在自己的房间里,四周堆满了表格和图纸,听到敲门声,她就会叫道,“我在忙着呢!”然后听到一个嘲弄的声音问道,“是吗?”她就会一下子蹦起来,把门拉开,看到他站在那儿。他们会去他在城里一个安静的社区租的小公寓,“弗兰西斯科,”她有一次突然吃惊地问他,“我是你的女主人了,对不对?”他放声大笑着,“你就是啊。”她体会到了女人在被认可为妻子时才有的那种骄傲的感觉。

在他不在的许多个月里,她从不担心他是否对自己忠诚,她知道他是的。尽管她还年轻,不懂得为什么,但她知道,只有那些把性和自己看得邪恶的人才可能滥情。

她对弗兰西斯科的生活所知甚少。那是他在大学的最后一年,他很少说起,而她也从不去问。她觉得他是太努力了,因为她时而会看到他脸上那种异常的神采,那种一个人的能量发挥超出了极限的愉快。她有一次曾笑话他,夸口自己已经是塔格特泛陆运输公司的老员工了,而他还没有开始谋生的工作。他说:“在我毕业前,我父亲不许我在德安孔尼亚铜业公司工作。”“你什么时候变得开始听话了?”“我必须尊重他的愿望,他是德安孔尼亚铜业公司的主人……不过,他还不是世界上所有铜业公司的主人。”他的笑容里,流露出一丝神秘的开心。

直到第二年秋天,他毕了业,并去布宜诺斯艾利斯看望他父亲之后回到纽约,她才清楚了整个情况。当时,他告诉她,在过去四年内,他接受了两门教育:一个是在帕垂克亨利大学,另一个是在克利夫兰郊区的一家铸铜厂。“我愿意去为自己学点东西。”他说。十六岁时,他开始在铸铜厂当炼炉工——现在,二十岁的时候,他拥有了这家铸铜厂。获得大学毕业证书的那天,他对自己的年龄打了点马虎眼之后,获得了第一份财产证。他把这两样东西一起送给了他的父亲。

他给她看了一张铸铜厂的照片。那工厂又小又脏,多年来经营不善,名声不佳;在入口的大门上方悬挂着一块标志,像是遗弃的旗杆上飘起新的旗帜:德安孔尼亚铜业公司。

他父亲在纽约办公室的公共关系负责人在惊呼声中抱怨道:“可是,唐·弗兰西斯科,你不能这样做!大家会怎么想?那个名字——出现在这种垃圾场上?”“这是我的名字。”弗兰西斯科回答说。

他父亲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办公室十分宽敞,布置得有如实验室一般严谨而现代化,墙上唯一的装饰便是德安孔尼亚铜业公司所拥有的财产照片——分布在世界各地的大型铜矿、矿石码头和铸造厂。当他进入他父亲办公室的时候,他看到,正对着父亲办公桌的那面拥有特殊荣誉的墙上,是门口挂着新标志的克利夫兰铸造厂的照片。

弗兰西斯科在父亲桌前站好后,他父亲的目光从照片移到了他的脸上。

“是不是太早了一点啊?”他父亲问。“我不可能在四年里除了听课什么都不干。”“你从哪里弄来的钱去付这笔地产的头期款?”“是从纽约股票市场赚的。”

“什么?谁教你的?”“判断哪家企业会成功或失败并不难。”“你玩股票的钱是从哪里来的?”“从你给我的生活补贴和我的工资里。”“你什么时候能有时间去关注股票市场呢?”

“是在我写论文的时候,论述的是亚里士多德坚定不移的推动者的理论对随后出现的抽象哲学体系的影响。”

那年秋天,弗兰西斯科在纽约只待了很短的一段时间,他父亲派他到蒙大拿州的一家德安孔尼亚矿上去当主管助理。“噢,是这样,”他笑着对达格妮说道,“我父亲觉得让我升得太快是不明智的,我不想让他光是凭着信任。如果他想要事实来证明,我就证明给他看。”到了春天,弗兰西斯科回来的时候,他已经主管了德安孔尼亚铜业公司在纽约的办事处。

她在随后的两年里并不经常见到他。每次见面后,她都从不知道第二天的他会出现在哪里,是在哪座城市,还是在哪个大陆。他总是出其不意地出现在她面前——而她也很喜欢这样,因为就像一道隐藏的光线可以随时射中她一样,这让他在她的生活中从不缺席。

每当她在他的办公室见到他,她就想起了他那双曾握着汽艇方向盘的手:他以同样平稳、危险、自如的速度操控着他的业务。只是,她的心中一直记着一件令她震惊的事:那和他的平素格格不入。一天晚上,她看到他站在办公室的窗前,望着城市冬季的褐色黄昏。他久久地一动也不动,脸色非常严峻,带着一种她从不相信会在他身上出现的神情:痛苦、绝望的愤怒。他说道:“这个世界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头,总是有一些没人说得清楚或解释得了的东西。”他不告诉她说的是什么。

再见到他的时候,他的举止当中已经看不出那件事的痕迹。那是春天,他们并肩站在一家餐馆露台的房檐下,望着城市的街景,她穿的浅色丝绸晚裙随风轻拂,映衬着他的黑色正装西服。从他们身后餐室内传出的音乐是理查德·哈利的音乐会练习曲。哈利的名字并不广为人知,但他们发现之后,便喜欢上了他的音乐。弗兰西斯科说:“我们已经没必要再追求远处的摩天大厦了,对不对?我们已经登上去了。”她笑着说:“我想我们已经超过它们了……我甚至有些害怕……我们是坐在一种超速电梯上面。”“当然了,怕什么?让它超速吧,为什么非要限速呢?”

他二十三岁那年,父亲去世了,他去布宜诺斯艾利斯接管德安孔尼亚的财产,现在,那是他的了。此后的三年中,她没有再见过他。

一开始,他不定期地给她写信,写的是德安孔尼亚铜业公司、国际市场,以及影响到塔格特泛陆运输公司利益的事情。他的信都是手写,很简短,通常是写于夜里。

在他不在的日子里,她不开心。她也开始朝着控制一个未来王国的方向迈进,在她父亲的那些企业领袖朋友们中间,她听有人说要注意那个年轻的德安孔尼亚继承人,如果说,那个经营铜的公司已经很成功了,那么在他的管理承诺下,它现在就将横扫世界。她只是毫不惊讶地笑笑。有时,她会突如其来地强烈地思念他,但那只是焦急,而不是痛苦,她把这种情绪抛在一旁,相信他们两个都在朝未来努力着,未来会带来一切他们梦寐以求的东西,包括他们彼此。这时,他的来信中断了。

春季的一天,她正夜以继日地忙碌着,塔格特大楼她办公室桌上的电话响了起来。“达格妮,”她马上就辨认出了说话的声音,“我在韦恩·福克兰,今晚七点,过来一起吃晚饭。”他连招呼都没打就说了这些,似乎他们是昨天才分开的。她花了好一阵才喘过这口气来,头一次意识到这声音对她意味着什么。“好的……弗兰西斯科。”她回答说。他们什么都不必再说了,一边放下电话听筒,她一边想着,他的回来正如她期待的那样,是如此的自然而然。只是,她没有想到她是那么迫切地想说出他的名字,而且在说着它的时候,感到被幸福击中。

那天晚上,她走进他酒店房间的时候,一下子愣住了。他正站在屋子中间看着她——而她看到的是一个缓缓浮现的、不情愿的微笑,那样子像是他已经不再会笑,并且对他重新笑起来感到吃惊。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不太相信她此刻的样子或者他的感觉。他的眼神像在乞求,像是从不哭的人在哭着求助一般。她进来的时候,他已经用了他们旧日打招呼的方式,开始在说,“嗨——”但他没有说完,而是过了一会儿才说道,“你真美,达格妮。”这句话似乎刺痛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