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回声(1)
抗旱时节
双河县公检法军管小组布告:刘犯根满,湖南双河县人,现年三十一岁,捕前系本县青龙公社社员。该犯从小资产阶级思想严重,一贯好逸恶劳,对社会现实不满,一九六六年借文化大革命之机,纠集串通一小撮坏人猖狂炮打无产阶级司令部,严重搅乱抓革命促生产的社会秩序……
镇中学的红卫兵跑进青龙峒来造反,搞得各个屋场都人心惶惶,鸡犬不宁。红卫兵是什么?造反不怕杀头么?太平世道下造么事反?作孽呵,他们住在街上还不安生,跑进山来为哪样?
刘家大屋场的知识权威——完小的刘老师没有回家。剩下那个最懂得齐桓公、程咬金和平平仄仄的麻子会计,但他连抽了两根纸烟,也不能回答这些问题。众社员当然都目瞪口呆了。
不过,有人还是记起了根满。
根满姓刘,是个单身汉,就住在屋场东头一个孤零零的茅屋子里。他的大名,有些人不大记得了,喊他帮忙的时候,有的喊“丁满”,还有的喊“公满”或“阴满”,他也不在乎。他穷得家里灶头冷,猪栏空,要搬家一担箩筐就差不多,自己邋遢得颈根上结一层黑壳,身上有时还会跳出什么飞虫,不大被人家看得起。但他也算得上见多识广,在省城长沙当过两年泥水工以后,说起长沙的哪条街哪个楼,大体上是不会错的。喜欢听新闻的后生们间或找他问问城里的电影,汽车,冰棍以及兰花豆,还满有兴趣地伸手摸过他脚上的破皮鞋、腰上的旧皮带、还有下身的呢子裤……每当这个时候,他扯开厚厚的嘴唇,露出焦黄的板牙嘿嘿笑。
现在,队长玉堂老倌四路去找他,最后才在窑棚里找到。
根满一脑壳扎在稻草堆里呼呼大睡,听见有人喊,爬起来,摇摇脑壳,抖落几片碎草屑,发现是玉堂老倌来了,以为队长要指责他出工偷懒,连忙装出一副哭相,按住自己的右脚踝。“哎哟哟,刚才担泥坯,老子一下拗了脚,我的娘……”
眼睛偷偷朝队长瞟了一下。
为了证实这是实情,他又单腿跳了两跳,脸上有痛苦万分的表情。
心急如焚的队长哪管这些:“根满伢子,你晓得不?学生伢子进峒了!”
“进峒?”他眨眨眼,“来抗旱的?”
“哪里,来打床的。”
“打床?”
“还说是毛主席要打的,你看碰鬼不?”
根满也不显得怎么权威,慢慢地抓了抓脑壳,紧了紧快垮下去的裤子,一对十几天没洗的黑耳朵抽跳了一下。趁队长没注意,他偷偷把右脚伸直了。
“你不晓得这是为么事?”
队长如此客气的询问,唤醒了他的自豪感。“嗯……呐……只怕……哦,我晓得的。上个月初八我跟拖拉机到县里拖酒糟,听城关的一个老伙计讲,如今要搞爱国卫生运动,到处在打老鼠。酒厂的厨房里起火,烧掉了两间屋。学校里在贴大字报,说校长有男女作风问题,还是个特务……我那老伙计还拉我一起去武汉看大轮船,我说不得空呵,队上还要抗旱,还要翻红薯藤,还要砌猪场屋……”一讲又讲远了,讲多了,就是没有回答关于打床的紧急问题。
“我的娘,我三伢子去年重阳定的亲,今年就要收堂客的哟。”队长还想着自家刚打好的那一张雕花床。
“那你快点回去,花床只怕成劈柴了。”
“何得了,何得了!”玉堂老倌急得团团转。“我刘玉堂实在没有做过亏心事,老天爷如何不开眼呵?”
根满吓走了队长,一边暗笑,一边抹了把鼻涕,打了个哈欠又准备睡觉。不过重新倒在草堆上时睡不着了。狗婆养的,为什么要打床?什么人来打床?城里又出了什么新鲜事?他虽然经常以半个城里人自居,但对城里人总有暗暗的反感。在他看来,城里人不种粮有饭吃,不种棉花有衣穿,每个月发饷,数得十几张大票子,下班后还可以进戏院坐汽车甚至男女成对地游马路,十分可恨,十分无聊。不过打床呢,这事太古怪。嘿嘿,如今古怪事越来越多,城里人的脑袋里长霉了。
他根满好在没有床,更没有雕花床,只有几块土砖上搭的一块门板,打床关他屁事。呼——他差点又要睡着。
妇女的哭声和叫骂声,像一根游丝顺着七月南风从屋场那边飘来了,看来事情正在越闹越大。他一家伙起了身,走,看看去!
离开窑棚,顺着一条小路下岭,就到了刘家大屋场。早先,这刘家大屋是一栋青砖牌楼屋,进大门有三个天井,牌楼有两丈多高,住着刘姓十几户。那是长期定居的结果,一看就容易叫人想起宗族的历史,还有户口保甲制度。解放后,不知是土匪没了,还是族规废了,还是大家喜欢自由了,反正人们拆了大屋,一哄而散,盖起各自独立的小屋。大屋只剩下一个空空的青砖牌楼,还有一块平时可供集会的宽大地坪。大跃进那年,有人在牌楼上画了些月亮、粮山、和平鸽什么的,现在还隐约可辨。
地坪里眼下浮动着女人们的哭声和骂声。老人们手脚发抖,缩着墙根不敢上前。只有小把戏们好奇地睁大眼,在人群里钻来钻去。好神呵!一群十五六岁的学生伢,挂着自来水笔,穿着士林布的褂子,戴着戳眼的红袖章,挨门挨户地抄查,一见到画有龙凤、花草、观世音、胖娃娃一类的雕花床和绘花床,一见到同样五光十色的柜子和箱子,一律怒不可遏,锤子和柴刀打向前去,顷刻间便有五彩凋零,好端端的家具东偏西倒。绘有花色图案的热水瓶、马桶一类,也被搬到地坪中央集中,被宣布没收,完全不由分说。
“同志们,革命派战友们:这是破四旧!是横扫一切资本主义、封建主义、修正主义的文化!我们心中的红太阳毛主席教导我们: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它就不倒……”一个脸皮白净的学生操起纸喇叭筒,用普通话腔调发表演说。屋场的垄对面是一面山壁,回声从那里传过来。
“可惜!”好些目光盯住了那些破碎的木器。
“可惜!”根满也有些遗憾。
不过他没有忘记挤在人群中,把滚到他脚边的一个铝皮热水瓶盖子捡起来,压进抄头裤的裤带里。那大概是可以换口白酒的。为这事,他同一个细伢子争了半天,一脚把对方踢得哇哇大哭。
红卫兵又从某家查抄出一床绣了龙凤的绸子被面,哗的一下,把它当众撕破,气得一个胖姑娘伤心大骂,跳起来骂:“土匪!土匪——”
根满定睛一看,嘿,那不是刘裁缝的女儿翠娥么?看到她,看到她哭天抢地,根满不由得心中升起一种恶毒的快感。他曾经花了半个腊猪头请人家去找她提亲,还帮那个介绍人发狠做了两天义务劳动,不料那翠娥硬是不答应,红着脸又哭又闹,一点面子也不给。有次在大队部看戏,他什么也没做,只是往翠娥身边挤了挤,那家伙就把他当狗公刺,跑出去老远。她是嫌根满太穷吧?是仗着家里的大柜花床狗眼看人低吧?……呸,你这骚婆娘,老子还看不上你呢。也不撒泡尿自己照照,胖得像个红薯,鲢鱼嘴巴太瘪,笑起来丑死人。好呀,现在你去享福呀,发财呀!绣花被子都剪烂了。剪烂最好,大家都莫收堂客!
他回头又看见连连跺脚的玉堂老倌,心里也有酸溜溜的味道。家伙,你也急了吧?你刘玉堂不是神通广大财大气粗吗?怎么也有犯急的一天呵?平时你太会做功夫了,一家人的劳动力太强了,一年进得了一万多工分,几十斤茶油,还养出四五个肉猪,腊肉一串串挂在厨房里像开肉铺,连碗筷嘴巴都油了。要得,要得,现在是天塌下来先压死长子,大家都莫吃腊肉,省得你玉堂老倌酒醉饭饱去榨床……他冲着队长鼓起眼珠子。
“横扫四旧——”他终于情不自禁地跟着学生伢一起高喊口号。
周围的社员群众不免愕然。
“誓将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他再一次激动。
“你好像就是本队的吧?你贵姓?……”一个戴眼镜的青年很快走过来,热情地与他握手,“我们向贫下中农学习。我叫路大为,你认得不?”
根满觉得对方面熟,但记不起自己在哪里见过了。
“我是省农学院的,前年在这边参加工作队,搞过社教的呀。”
“哦哦,对,路干部,路大学生。”根满知道对方来自省城,咳了一声,连忙换上官话,想以文明的姿态同对方谈谈,但好半天也没想出堂皇的话,心里有些懊丧。
“谢谢你支持我们的革命行动!太谢谢了!”对方没注意他的神情,拉着他的手转向大家,“社员同志们,你们看看,真正的贫下中农是同我们站在一起的,是会站出来同旧势力决裂的。我们不要心痛这些破家具。这些东西越是好看,就越有毒,就越有危险性。它们是埋在我们身边的定时炸弹。我们希望真正的贫下中农擦亮眼睛……”下面是一串热情的鼓动呼吁。
在他的带领下,学生们喊起了口号:
“向贫下中农学习!”
“向贫下中农致敬!”
红卫兵们唱起了革命歌曲,还把带来的毛主席画相和各种革命标语,贴到社员们的家里去。正在这时,大队会计从公社粮库回来了,买回了十几斤面条。山里人生性好客,虽然对打床行动非常不满,但既然这是上面布署的革命行动,也就没有人敢公开反对。对进山来的红卫兵,也不能没有必要的款待。队长刘玉堂调了两个劳动力,架起一口大锅,煮了两大锅面条。小将们革命好半天以后也确实饿了,一个个都吃得狼吞虎咽。根满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混在学生伢中中间,吞吸了一碗,外加两碗面汤。他觉得猪油葱花面十分美味,只可惜少了点酱油。
孙大圣开始行动
……当前,亿万人民群众对修正主义的仇恨正像火山一样爆发出来,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正以排山倒海之势迅猛地开展。这场革命,是资产阶级阴谋复辟和无产阶级反复辟的一场你死我活的斗争,是一场关系到亿万人民基本利益和长远利益的斗争,是一场阶级大搏斗。
——引自《人民日报》1966年9月5日社论
打床行动以后,文化大革命在青龙峒隆重开始,成了人们议论纷纷的一件大事。刘根满喊了两句口号,吃了一碗面,在队上的地位显著提高。他那间小茅屋,平时无人问津,阶檐上都长了不少青草,现在居然也有了不少客人。那个叫路大为的读书人,带着他的同学就来过好几次,成了引人注目的新现象。
路大为也是本县人,三年前考上省农学院,两年前随同学们到这边参加了半年的社教运动。他曾经是省城数学竞赛的优胜者,看书把眼睛都看近视了。为此急得哭过,因为怕眼睛坏了将来不能参军,不能去越南打击美帝国主义。文化大革命一开展,他和很多同时代青年一样,很快成了狂热斗士,兴趣转移到哲学、政治、国际共运史这方面。他以毛主席发动农民运动为榜样,带着个小分队下乡煽风点火,完全模仿当年的领袖,走毛主席考察湖南农运的路线,步行七八个县做调查研究,准备写一本《农村文化大革命考察报告》。
他选择这里下手,是因为对这里情况相当熟悉——这里原是个老苏区:一九二七年,这里组织过农会,湘北党团特委训练班旧址就在现在的青龙峒。一九二九年,黄公略领导的红五军一部分,到这里发展苏维埃。一九三四年,肖克带着红十七师打九江后也路过这一带。这里有革命传统,阶级斗争一直激烈。人们说这里有三多:烈士多;叛徒多;地主小老婆多——解放前一个大地主总占着好几房女人。所以在路大为看来,这里的群众基础十分理想,文化大革命也一定能结出丰硕成果。
根满就是一个烈士的孙子,属于根正苗红的那种。路大为以前并不了解他,但如果根满的挺身而出给他深刻印象,那么根满破茅房更引起他的注意和同情:家境这样穷困,这样的人不革命,还有谁会革命?这样的人不依靠,还有什么样的人可以依靠?
端起根满家里的一碗凉茶,看着碗里一圈黑印子,实在恶心,但小路又提醒自己:要同贫下中农真正结合,怎么能那样讲究卫生?
想到革命经典上的许多教导,他就高高兴兴地喝下去了,觉得这一碗白水胜过神话里的甘露。
不过找根满谈工作不那么容易。第一次登门,根满帮人家盖房子去了。他给人家帮工从来很热心,有求必应,而且不要什么报酬,只要有一碗酒就行,最便宜的红薯酒也要得。这天他居然遇到了陈年谷酒,一喝就喝过了头,喝得天旋地转日月无光,一见路大为就傻笑着喊“舅舅”,害得路大为他们白等了半昼,看他胡言乱语倒在床上,睡得像只死猪,只好悻悻而去。
第二次登门算是碰上了,不料刚搭上腔,听得对门山上有人喊抓贼,大概又是邻队的人来偷竹木,被放牛伢子看见了。根满一听就往山上跑,表现出维护集体利益的可贵品质。据说每次为山林问题同邻队的人吵架,他总是一马当先,动不动就骂娘,就动粗。就算是本队的人犯事,哪个想揩集体的油,比方说偷队上的化肥,或者是把猪放到绿肥田里去吃草籽,只要是被他看见了,也是送肉上砧板,得好好领教他的一番毒辣。这一次,他果然发现了偷竹子的两个贼,一口气穷追不舍,翻了两个山头,最后成功缴获了对方的柴刀和扁担,还逼得那贼骨头跪地求情。不过,当他得意洋洋回到村上时,天已经断黑,路大为和他的同学已经离去。
两次都未能与根满接上头,路大为并不埋怨什么。相反,抓贼一事更增加了大学生的好感。急公好义,见义勇为,勇往直前,不正是革命造反派最需要的精神么?这种发现和敬佩使路大为第三次登门。
“你们坐,坐……”根满搓着手,把客人让进屋里,回忆着玉堂老倌经常对来宾们讲的话,“我们这个地方穷得鸟不屙屎,工作做得很不好,欢迎你们来指导工作,多多批评。”
“你不要客气,刘根满同志。”